歐陽脩,字永叔,自號醉翁、六一居士,諡文忠。祖籍在今江西吉安,出生於今四川綿陽。宋天聖八年中進士,任洛陽留守推官,為人忠耿,數次遭貶,在朝廷和各州從政四十餘年。曾撰有〈新五代史〉、〈新唐書〉。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歐陽脩在皇祐年間寫有〈先君墓表〉,是〈瀧岡阡表〉初稿。十年後,在青州任內,精心修訂此文,通過對日常瑣事、家常對話的追述描寫,頌揚了作者父親之清廉、孝道和仁慈,讚美母親之勤儉、貞節和安於貧賤,揭示作者自己不苟合時世、清廉奉公,是基於父母的教誨。感情真摯,描寫細膩,毫無雕琢誇飾之詞,雖屬墓表,實是一篇優秀散文。
曾國藩曾選用此文教育家人,要求子弟們明白:牢記父母的美德與教誨,使自身有成,以光宗耀祖。我們對這種觀念,應有所鑒別;但對於歐陽脩所頌揚的他父母的那種美德——中國民族的傳統美德,應該繼承和發揚。
以下是歐陽脩〈瀧岡阡表〉的譯文:
我(歐陽脩自稱,以下同此)不幸,生下來,僅四歲便喪父。母親發誓守寡不再嫁,家居貧窮,依靠自已的力量謀生活,以此養育我、教育我,使我一直到成人。母親告訴我說:「你的父親做小官,十分廉潔,卻又喜愛幫助別人,喜歡賓客。他的俸祿雖然微薄,常常不使之有餘剩,說:『不要因為這些俸祿,成為我的包袱。』所以他死時,沒有一間房屋、一塊土地的遺產,用來庇護作為生計。我依靠什麼能夠自守呢 ?對於你父親,我略知他一二,因此對於你有所期待啊。自從我嫁到你家,做了你家的媳婦,沒有趕上服侍我的家婆,然而我瞭解你父親能夠孝養他們。你喪父時年幼,我不能預知你必定會有重大成就,然而我堅信:你的父親必定會有個有出息的後人。我剛嫁過來的時候,你的父親脫下母喪時所穿的喪服才過了一年。依歲時祭祀時,就總是會流著淚說:『祭祀時再豐盛,還不如生前供養微薄啊!』有時進用酒食』就會流淚說:『過去常常吃不飽,現在卻有結餘,可是又怎麼能趕得上供養雙親呢!』我開頭看見一二回,認為他是剛脫下喪服才如此,偶然這樣罷了。不久以後,看到他經常都是這個樣子,甚至到他去世前,都沒有不這樣做的。我雖然沒趕上侍奉家婆,卻憑藉這些事,瞭解你父親能夠孝養老人。你父親做小官,曾經深夜點燭,處理官府文書案牘,屢次擱筆歎息。我問他為什麼?他回答說:『我這是在審查一樁死罪案。我想謀求給犯人一條生路,但是沒辦法能夠做到啊!』我問他:『生路可以謀求嗎?』他說:『為那個犯人謀求生路己經辦不到了,那麼死者和我,都沒有遺恨了;況且有些是想謀求生路又辦得到的呢!因為那些事辦得到,所以知道而不去謀求以至於被處死的人是有遺恨了。經常想為死罪開條生路,還有失誤被處死的,可是世上有的人卻常常想方設法謀定他們的死罪。』那時他回過頭來,看看奶媽,奶媽正抱著你,站立在一旁。他因而指著你、歎息說道:『看相的說我再逢戌年,將會死去。假使他的話靈驗,我將來不及看到兒子成人自立,你以後應當把我的話告訴他。』你父親平時教育其他子弟常常講這些話。我聽熟了,所以能夠詳細的記住。他在外邊所做的事,我不能夠知道;他在家裏居住,沒有什麼驕矜裝飾,而所作所為都像這樣。這是真正發自內心深處的呀!唉,他的心裡對於仁道是很重視的呀!這就是我預知你父親必定會有個有出息後代的緣故啊。你以此自勉吧!奉養長輩不一定要衣食豐厚,關鍵在於有孝心。利他為人,雖然不能廣施於每一個人、每一件事;但是最重要的是有一副仁厚的心腸。我沒能教導你什麼,這些是你父親的心志期許啊! 」母親講述以上的這些話,我流著淚記住了,不敢忘掉。
先父年幼喪父,奮力學習。成平三年中進士,當了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做過泰州判官,享年五十九歲,埋葬在沙溪瀧岡。
先母姓鄭,她的父親名德儀,世代是江南名門望族;母親恭敬勤儉,仁慈寬愛,又有禮節,起初封福昌縣太君,進而封樂安、安康、彭城三個郡太君。在我們家貧賤卑微時,以勤儉節約持家,之後也經常不准超過這個標準,說:「我兒子對於時世,不能苟且迎合附和,勤儉節省,是為了準備過患難生活啊。」後來我貶官夷陵縣,母親談笑自如,說:「你家本來就貧賤。我過這種生活,已經習慣了。你能安心自處,我也就放心了啊!」
自從先父去世二十年後,我才得到俸祿,開始能夠供養母親。又十二年,在朝廷做官,才得到贈號封自己的親人。又過了十年,我當了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母親因病在官衙臨終,享年七十二歲。又八年,無才的我,進入樞密院任副使,於是參預政事。又過了七年,被罷免。自從晉升樞密院和中書省,天子推愛加恩,榮褒我家三代。自從嘉祐以來,每逢國家大慶,必定重加恩寵賞賜:先曾祖父累贈金紫光祿太夫、太師、中書令;曾祖母累封楚國太夫人;先祖父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先祖母累封吳國太夫人;先父崇國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先母累封越國太夫人。當今皇上初行郊祀禮,先父被賜爵為崇國公,先母進號魏國太夫人。
於是微渺的我流淚寫道:「唉!做了好事,沒有不得善報的,只是遲早的事,因為善報的兌現,有一定時間。這是常理啊!我的祖先,積累善行,成就大德,應當享受那隆重的報答。對於他們自身來說,雖然不能享有,但賜爵受封,顯示榮光,褒獎大德,確實享有三朝的賞賜詔令。這就是足夠用來在後世表彰顯揚,並且庇護保護他的子孫了。」於是我列上我家世譜,都刻在碑上。同時又記錄我先父崇國公的遺訓,母親怎樣教育並期待我的話,一同在墓表上記載揭示。使人懂得微渺的我德行薄、能力弱,因逢時世,占據高位,卻幸運地保全了大節,沒有玷辱自己的祖先,其來有自。(事物的形成或發生,是有其根源的,這中間的道理,就是基於善惡皆有報應的天律。)
……
歐陽脩撰寫
(據歐陽脩〈瀧岡阡表〉)
〈瀧岡阡表〉原文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吾之始歸也,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間御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汝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歎。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劍汝而立於旁,因指而歎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邪!嗚呼!其心厚於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咸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
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後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又十有二年,列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天子推恩,其三世,蓋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于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並揭於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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