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四處漂游
跳著心中的舞蹈
在他的身上
她渴望一次美的發現
而最真實的美
是在一次她与雅典娜相遇”
——那么南
伊沙多拉-鄧肯,一個我听說了很多次的名字,終于擺在了我的面前。1875—1927,不算長也不算短暫的一生。是一個丰富的人生,多彩而且富于激情,一個不尋常的女子。初聞鄧肯,是和葉賽宁有關的,知道她是一個美國人,可是卻嫁給了一個蘇維埃的詩人,知道這一點,心中是一种激動而且欽佩的情緒,不顧世俗觀點,敢作敢為,而且是一個女性,這本身就是一件浪漫而且純真的事,這里面有一种美的本質,衝破一切世間的藩篱而去追求美的本身就是美的。
讀完她的自傳,以及別人寫下去的之后的故事——直到她的死亡,一次意外的車禍。我和上書,想了几秒鐘,我發現,我已經被她的生活所打動,以至于我不能形成一個清晰的形象——她作為一個凡人的一生,也象一個凡人一樣,是充滿了起起落落的,最初的默默無聞,初期的名聲漸起,高峰時的巡回表演盛況,以及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喪子,結婚,后期拮据的經濟,東山再起的破滅。這和常人沒有什么不同。有的人甚至經歷更多,可是,很少有人象她經歷得這樣美。
所以,當我合上書本,以一种尊敬的態度撫摩著書背的時候,一個勇于追求的舞者的形象就開始在我的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雖然還是很朦朧,可是我仿佛看到一個青春的軀体,不是維納斯,而是阿芙洛狄忒,或者是智慧的雅典娜,在林間、在諸神的廟宇里,在突兀但是蔥郁的山澗,舞蹈著,她的手臂柔軟,雙腿勻稱,她听命于自己和神的意志的契合作出各种隨意的姿勢,仿佛是音樂家跳動的音符,她不去想,可是她就在這种舞蹈里,憑著一种直覺,和非凡的感受力,表達了所要表達的一切,而這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鄧肯說,不論一個人是窮奢縱欲,還是貧窮,還是如何,只要他是一個清教徒,那不管他做什么,他就是一個清教徒。我對于宗教知之甚少。我想,在這里,鄧肯想說的,是一种清教徒的堅韌的精神吧,堅韌不拔,事情一做到底。也許我的理解是一种錯誤。但是,至少,我想,鄧肯是表現出了這樣一种精神,一种對于自己的自由的堅持,和對陳規的蔑視的精神。
她反對芭蕾,認為把腳踮起來跳舞是殘酷的,是不自然的。一种痛苦的舞蹈決不是當初主管藝術的女神們所看到的。在更早的時候,作為一個孩子,她宣稱上帝是不存在的,受到了老師的懲罰。可是她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很多后來的偉大成就,不就是已經在童年种下了种子了嗎?也正是這种精神,自由,領悟,成為她的支柱,也是她的出發點,作為尋找美的依据和來源。
而這种精神,也只有到了尚未被基督教禁錮的古希腊文明那里,才能找得到同謀。在更世俗的美國,這樣的一种舞蹈和觀點不被大眾接受,也就是毫不奇怪的了。鄧肯在祖國的演出,不過是為了糊口而不得不做著自己不愿意的小角色,大人物不能理解她,也沒有人注視她,只是憑著自己的無畏的勇气,和吃了一個星期西紅柿的身体,找到了一個劇場的工作。
不用說,鄧肯后來決心奔向歐洲是大膽的,而且后來証明是成功的,而且是關鍵的。這里用的著一句諺語“是金子總要發光的”,但是在根本就是魚目混珠的美國,黃金被當作了爛銅。而在歐洲,這樣一個有著悠久文化傳統的大陸,無疑是充滿了机會的。
慢慢的,卻是堅定地,鄧肯開辟著自己的道路,用自己的觀念,用自己的領悟,堅持著,行進著,終于在這里,她獲得了初次的肯定。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獲得了藝術上的高峰,同時也伴隨著世俗的成功——如名气,金錢等等。
然而,一切藝術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美。鄧肯的美,不是來自她所處的時代,而是來自遙遠的希腊。在書的首頁,當你看到鄧肯的照片時,無疑會同意我所說的,那寬廣的明亮的額頭,深邃的眼神,一個斜臥的姿態,修長的身体,飄飄的舞衣,那不就是神話里的某個和神有關的女人,或者,她干脆就是希腊的繆斯嗎?
這不僅是形似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我生也晚,無法從她的舞姿里体會到那种精神,可是我可以從鄧肯的字里行間,間接地了解那是一种什么樣的思想。直感,自然,聆听自己的聲音,這也許就是要旨所在。當她起舞,不是她的身体,也不是她的手臂,而是她的心在跳舞,身体的動作,只不過是心靈的自然流露。而心靈所要流露的,正是心靈所曾感受的,心靈所曾醒悟到的,這不是美又是什么呢?至此,她的舞蹈不是一种形式的藝術,而是關于心靈的傾訴,如果說別人的舞蹈就是動作,一切止于此。而她的舞蹈,就是在召喚阿波羅,讓他秀美的面容,出現在每一位觀者的心里,并因此而感受到美之光。
所以,當鄧肯和她的弟弟雷蒙德來到這一文明的發源地,并真正地感受到那在遠古時代吹過了先哲們的風,如今又一樣地吹拂起她的衣袂時,那种激動,是可想而知的。她甚至穿起了古希腊人的裝束,并夢想在神詆們居住的山上建立自己的宮殿,從而獲得一种同一感。沒有什么比能夠和美統一更能讓人心醉的事情了。她組織了希腊的少年們,唱著古老的調子,使一种古老、純正的觀念得以在自己和美少年們的身上复活。
我一向以為這是鄧肯的一生中的頂峰時刻,窺見了本質的美。雖然鄧肯自己說,在柏林的日子里,她接触了各樣的大師,她自己更加深刻地了解了藝術,她已經超過了雅典娜所代表的那些觀念。可是,這也許就是滑向世俗的開始吧。古希腊的先哲們說過,美的本質是一种,万物有了這一本質,才會美。美市永存的,而万物是腐朽的。神也許是美的,也許永遠會美下去。而一個凡人,她的美卻在時刻變化,在她追求的過程中,在她向异性的尋覓中,美猶如一個調皮的頑童,不斷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你一會儿看到了,一會儿又倏忽不見。“彼狡童兮,豈無他人兮?”
而鄧肯的悲劇,也就在于此。她的悲劇不在于她的奢侈,她晚年的酗酒,她的痛失愛子愛女,我們也可能經歷這樣的一些或者全部,一個平常的人經歷了這些,是很悲痛的,可是不是悲劇的。她的悲劇在于企圖在一种注定消失的外在物的身上,尋找那永恒的美。這也許是所有藝術家的悲劇,否則,其就不能成就其藝術的高峰。而鄧肯不至于此,在對美的追求中,她把這一追求引入了愛情的領域。美,作為一种永恒,是和愛情矛盾的。愛情就象閃電,可以在剎那間撕破一個人的理性的云層,可是,她更象是狄奧尼索斯,讓人沉醉,卻在酒醒后感到空洞,而填補空洞的方式,就是期待鄧肯在回憶錄中寫到,她頗后悔當年拒絕了羅丹,而听到羅丹去世的消息后,她感到又失去了一個可以和她溝通的人。在這里,那种藝術家的惺惺相惜,很不幸地被理解成了,或者被當作了一种肉体和世俗愛情的膠合。這种膠合,不再是純精神上的,而是包含了更多的雜質。鄧肯愛過許多人,正如她所言,她對每個愛過的人都是真心的。一個人怎么可以在一生中愛過許多人,并且在回憶的時候,還大言不慚,聲稱現在也都還愛著他們?這個答案只能是這樣:她愛的不是這些人,而是這些人身上恰好有她所愛的。一個長相丑陋的鋼琴師,她一開始十分討厭,可是有次在車上突然發現了他的眼睛里的美,他是一個天才,鄧肯這樣說,然后兩個人相愛了,或者說,鄧肯愛了。這就是鄧肯,一個孜孜不倦尋找美的人。她在舞蹈中尋找,她在愛人中尋找,并且,她把尋找到的美,傳給自己的孩子和學生。
但是沒有什么能夠不朽,凡人都是要衰老的,惟有藝術長存。藝術長存的方式,就是把她代代相傳。同愛情的美的尋找和保持相比,在藝術的美這一方面,鄧肯是個失敗者。也許是天妒异類,她的孩子在一次意外中喪生了,有什么比這還悲痛的嗎?有,那就是上天讓你再次生育,可是只給了那個孩子一個小時的生命。這种打擊,如果不叫她做致命的?又該如何命名呢?這种致命的打擊就像赫克托的戰死,使他的父親傷心不已。這不僅是一种孩子的肉体的消失,而且同時也是一种不朽和消亡的對立,一個人如何才能不朽?如果一個人窺見了美,那么,她該如何把它永久地留存呢?個体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自己的觀念,和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卻可以從后代的身上得到繼承,得到保留。而現在,這一切都不在了,這真的是一种致命的打擊。幸好的是,她還有她的另一种孩子——她的學生們,她的學校。她可以從中一樣達到一种不朽的境地。
她義無反顧地奔向了蘇聯,那里,一個嶄新的世界等待著她。當她在歐洲感到了普遍的失望后,這种失望,一方面是她不節制地浪漫生活,一方面也許是這种對短暫之愛的美的沉溺消磨了她藝術上的追求的欲望。所以,在自傳的結尾,她滿心歡喜地奔向了一個新世界。她的自傳到這里就結束了,而后來的种种,都是別人以一种揣測的態度寫就的。從中可以得知,鄧肯寫作自傳的背景,我可以想象得到,她在海邊冰冷而且陰沉的別墅里,在依靠朋友的接濟的窘迫里,在不斷的酗酒中,怀想著年輕時代的風云往事,感慨万分,于是開始斷斷續續地寫了起來,而寫的動机,只不過是為了糊口。當初那個在深夜喝一杯牛奶,讀《純粹理性批判》的少女已經不在了。這又使我深深感到,一個肉体的人的無能為力,任誰都無法反抗自然的法則,尤其是對一個以身体作為傾訴語言的藝術大師。一個人的一生并不是在她死亡的那一刻終止的,早在她停止追求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亡了,接下來的,只是一個曾經裝過了無數美好的回憶,曾經強烈的欲望的軀体。她已經從尋找美的道路上停步不前,是作為一個凡人而生活了。
但這不是對美的追求的必然結果嗎?這只是遲早的事情。“當我哭泣,各級天使中,有誰能听到我?”在鄧肯而言,她并沒有放棄,她只是無能為力了。鄧肯沒有自己記下在蘇聯的生活,和葉賽宁的愛情,也是從別人的口中轉述的。一個是自然的舞者,一個是瘋癲詩人,這是多么奇怪的一對,他們在對方的身上彼此發現,放縱著自己的欲望。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愛情之后,她和葉賽宁結婚了。然后是出國的巡回演出,為了學校的費用。這個學校,誕生在新生的蘇聯,在一個欣欣向榮,然而一開端卻是极端簡陋的環境里,她開始了同樣艱難的舞蹈學校。
然而,一切偉大的藝術家也許都是注定不能在一個物質的社會里生活。對于外在的一切,都是對他們偉大而敏感心靈的一种迷惑和羈絆。對于葉賽宁是前者,對于鄧肯是后者。而前者的迷惑又构成了對鄧肯的更大羈絆。我始終不能明白,鄧肯對葉賽宁的愛情是一种什么樣的愛情,她离不開他?她時年已四十多歲,是一种戀子情結的投射嗎?何以在葉賽宁瘋癲的時刻,甚至在生命有可能被終結的危險里,還能那么強烈地去愛一個人?這已經超出了理性的范圍。這是對于美的絕望的預感中的一种最后的把握嗎?在經過一系列的變故后,在蘇聯當時那樣一個极端的社會里,這也許就是最后的一根稻草,同時也是最終的一擊(the last straw)人性的弱點是無法克服的,當最后的一盞燈,這盞燈也不是當初的那盞燈了,熄滅的時分,鄧肯的舞者之光也就隨著熄滅了。本來,她的心里就有這樣一盞燈,可是,她卻不停地求諸于外,這也許就是悲劇所在。
而她的一生,仍然是美的,因為她沒有停止過這种追求。這种追求的本身,而不是追求的對象,构成了鄧肯的美,她的舞蹈的美。
下一次的閃電。這是日神和酒神的矛盾,這一矛盾造就了鄧肯。
(人民日報讀書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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