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维绮清楚:自从张老太爷四八年谢世后,张云长就再也不带戴敏和他的两个儿子,在大年初一的一大早来拜寿拜年了。两家的女人和孩子也都不走动了。即便张云长来,也只是宋老先生接待……张炎那时还小,当然没有对这一家人的记忆!唐维绮这时想,只是短短的不足两年的时间里,这家子人咋就一下就从乡绅变成了乞丐?从富裕的境况中沦落到衣不遮体的地步了呢?真太令人难以想像了!
那时,已经过早懂事了的张忠、张勇,都从叔娘湿润的眼中,听到了他们有生以来最不着边际也是最美的呼唤:“啊,主呵!”
小小的他们从听到这一声呼唤起,便明白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绝不会丢弃他们一家了!
“啊,主呵!”
——这呼唤是同情?是悲切?是拯救……还是人类对上苍的求助和希望?这呼唤发出的内含,究竟是啥呢?唐维绮把张炎拉过来,要他面对着眼前的张忠、张勇。她先指了指张忠,对张炎道:“快些叫哥哥。”
张炎还是害怕地把头埋进妈妈的怀里,连头也不敢抬。他没有面对面地看见过这样破烂、这么肮脏的孩子。唐维绮只得转向戴敏:“快两年不见了,他们今年多大啦?”
戴敏急忙答道:“张忠今年十一岁。张勇今年也九岁了。”
唐维绮又摇着张炎道:“炎炎,快叫张忠哥哥,张勇哥哥。”
张炎还是不敢抬起脸来……此时,身上痒痒的张勇把手伸往腋下,伸出手来时,将一只大得发黑的老母虱灵巧地夹在两个大拇指中间,他轻轻的一挤,“叭” 的一声,这老母虱顿时血飞肉溅!
唐维绮顿时惊叫一声,慌忙吩咐道:“王妈,快带她们去洗澡!将他们脱下的这些衣物统统丢了,丢得远远的去!宋老先生,你快去个电话……不,干脆带个丫头同你一起去吧,就近去一家我们的店铺,要些暖和的棉衣棉裤、外衣外裤……凑合着穿几天再说。”
当娘崽三个沐浴出来后,每个人都换上了崭新的棉衣棉裤。这时,理头匠也等候在客室里了,他为张忠、张勇细心地理了发。紧接着娘崽仨被请到大餐桌上,那里有热腾腾的白米饭,有诱人的炖鸡和猪肉……穿着暖融融的棉衣棉裤,享受着香喷喷的饭菜,娘崽仨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由舒心地笑了起来。此时,在餐室旁的客厅内,响起了美妙的风琴声,唐维绮在边弹边唱地唱着赞美诗:
“ 耶稣来人间, 神爱世人,主为救人类, 道成肉身 ……”
她的歌声是那么的柔和深沉,她的吐字又是那么的清晰,从她的歌声中,即便是疲于奔命的亡命之徒,也会感触到人间的美好和关爱;即便是悲伤失望的人,也会真正地感触到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在支持着他……这时候,王妈抱着张炎走进了餐室里来。张炎见娘崽仨已焕然一新,也大胆一些了。但他还是要王妈抱着,王妈就指着戴敏,说:“炎炎,这是伯妈,快叫伯妈。”
张炎叫道:“伯妈。”
王妈又道:“这是你的大哥,叫张忠;这是你的二哥,叫张勇。我们的炎炎,他有两个哥哥了!乖儿,快叫大哥、二哥。”
张炎犹豫了一会,就叫了声“大哥,二哥。”戴敏听到张炎的叫唤,感动得用衣袖擦拭着又流下来的泪水。这时,张炎不要王妈抱了,他拉过一张椅子,跪坐在两个哥哥的中间,他左看看右看看,显得十分高兴和欣然。
张勇这时边吃边和张炎眨眼,笑着摸了摸张炎稚嫩的小脸颊。他问张炎:“弟弟,你还记得不,前些年过年,我们和你,在你家的大花园里放了好多好多的烟花?”
张炎摇了摇头。
张勇说:“忘了,就忘了?天哪,那天是我玩得最快乐的一天,你倒全都忘了,太可惜了!”
王妈说:“这怪不得我的乖儿,前两年我的乖儿才三岁,他咋会记得这样多呢?是不是,乖儿?”
张炎说:“过去的,我都记不得了。现今开始读书了,我不会忘记了。”他看两个哥哥吃得津津有味,就对王妈说:“妈咪,我要吃饭。”
王妈欢喜得惊叫一声:“哎呀,我的乖儿呀!你看到两个哥哥吃,你就想吃了?这样就好了,太好了!”
丫头慌忙拿来了张炎的小碗筷。张炎说:“不,我要和哥哥一样的碗筷!”
这神奇的变化令王妈高兴得眉飞色舞:“太好了,我的炎炎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妈咪喂饭了!”
王妈一边看着张炎与两个哥哥一起大口地吃饭,大块地吃肉,说这才是张家的最大喜事!又说道:“今天是平安夜,你们来得真巧!”
戴敏问道:“啥叫平安夜?是个节庆日吗?”
王妈说:“我也不太搞得清楚,反正是洋人的喜庆日子,每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这天叫做平安夜;明天二十五日,就是洋人的耶诞节。洋人最信的神,名叫耶稣,他是所有洋人的主。今天是耶稣降生的日子。今天叫做“平安夜” ,明天叫做“耶诞节”,明天比今天还要热闹,还要喜庆。咋个说呢,就像今天……今天是我们中国人的三十夜(除夕),明天就是大年初一。”
戴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这个耶稣是哪里的人?他咋……”
王妈说她真的搞不清楚,说这些都是基督教的事情。张炎这时道:“妈咪,咋不拿些霜淇淋给两个哥哥吃呢?”
张炎弟弟真是太好了!从秋天要饭到现在,张忠和张勇一看见别人在冷饮店里吃霜淇淋,就羡慕,就嘴馋得不得了。都发誓说有一天能够挣到钱,首先要吃的就是这玩艺!
王妈说,这样的冷天吃啥霜淇淋,冷热不和,吃了人会受不了。张炎弟弟却说,明天他的好朋友方宇要来和他玩耍,他也要拿霜淇淋招待他们,咋两个哥哥就不能吃呢?
王妈无奈,说她要去操持别的事去了,即便是叫人送霜淇淋来,你也不准吃一勺。万一你吃咳嗽起来了,那最心急的人还是我!张炎说,那就送三份来吧,我就不吃了。不多一会,丫头果然只送来了三份霜淇淋。戴敏早就晓得张炎是张家大院的独根、独种,虽只五岁,却是这个家庭的核心,她求助地抓着张炎的小手:“炎炎,我的乖乖!你喜欢忠哥、勇哥吗?”
张炎:“喜欢。”
“你要留他们住在你家里吗?”
“妈妈说了,要杨老伯在后院腾出两间厢房,一间伯妈住,一间两个哥哥住。”
戴敏为此感动得泪如雨下,连唤我的乖乖呀!我的乖儿!张炎那天一刻也没离开过张忠和张勇,他和他们一起收拾房间,带他们到他的卧室,带他们去爸爸的书房……带着他们躲藏在五颜六色的圣诞树下,在那里摘一些果子和精致的软糖吃!在这个家庭里,听不到一丝呵斥人的声音,看不到人们一丝的鄙夷。这里只有温暖,这个过去的国民党将军的家庭,如今还躺在新中国幸福的繈褓之中!
入夜,当打更人的更声响起的时候,戴敏和她的娃崽各自躺在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温暖的床上,聆听到从中院里飘扬过来的风琴声。唐维绮和她的教会的姊妹们,在张家大院里,迎接主耶稣的诞生日……
“啊,主呵!”
在这个惊心动魄、暴风骤雨的共和国之初,这个走投无路失魂落魄的地主家庭,就真的在平安夜里,寻得了真正的平安!
──摘自张宗铭系列长篇小说《女人土匪东洋狗》第九、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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