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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短篇小说

小说:世上真有平安夜(中)

戴敏刚走到普陀路桥头的皂角树下,就不肯移步了。赵家女人楞了她一眼,拉着张勇道:“老大老二,跟我走!你们的妈妈死要面子活受罪,等我们去吃饱了撑足了,再给她端些来!”

张勇被赵妈拽着,他小一些,还不太明事理,他吞着口水,看得出他现在饿极了。张忠本不想去,但他又想,这南京路上,难道除了张家就没有人家行善事了?他眼下也饿了,那热腾腾香喷喷的稀饭,若是洒一些盐,那可是真正的山珍海味!看见赵妈要开口骂他了,他太畏惧赵妈那太多的难听话和脏话,就也跟着走了。

果然,张忠刚转出路口,抬眼一看,就看见他非常熟悉的张家大院的大朝门上,悬挂着一个金色的用鲜花点缀着的大十字架!在那十字架的周围,在冬日阴雨昏暗的天空下,闪烁着耀眼的五彩灯光……在敞开的大朝门两边,整齐地排列着两排青翠的柏树,那树枝间也点缀着鲜花,闪烁着彩色的灯光!朝门前的空地上和大街上簇拥着黑压压的人群,人们在升腾着热气的大锅前,伸出一个个肮脏的粗瓷大碗……

这无疑是个喜庆的日子!这种场面不比过去的大年初一逊色。难道,今天是叔叔张云轩的生日?是叔妈唐维绮的生日?抑或是弟弟张炎的生日?他看到了正在忙着给人舀稀饭的王妈,于是,张忠畏缩不前了。被赵妈拽着走的张勇,见哥哥不走了,也强着不肯走了。

赵妈死拖着张勇又走了两步,气不打一处出,她骂道:“两个小屁儿,你们翘市些哪样?连现成的饭也不想去要,也要老娘去讨来送在你们面前不成?”她又指着张忠骂道:“你还以为你还是读书人?你屁股都见天了,还以为你了球不得?你们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张忠无奈,只得央求赵家女人说:“赵妈妈,我和弟弟还是不去的好,这家人……是我们家的……亲戚,去了,妈妈……”

赵妈惊了一下,方才想起他们家在贵阳城的阔亲戚。她道:“这户人家,就是你爹爹的叔伯弟弟家?”

张忠和张勇一齐点了点头。

赵家女人又道:“就是那个国民党将军的家?”

两兄弟也点着头……

赵家女人不相信地又道:“就是那起义了的国民党将军?斗争你爹爹那天,他也来参加斗争会……那个狗日的?”

两兄弟还是点头。赵家女人朝着刮起寒风下起了凌毛雨的天空大声叫道:“蔫卵哟,守着这样的人家,你们还要哪样卵饭?!”

两兄弟拿着粗瓷大碗又踅转身来,戴敏看到两个崽空着手回来,便一切都清楚了:“是你们叔叔家,在施舍做善事吧?”

张忠和张勇眼眶红了,鼻头也酸涩起来。他们巴望母亲带着他们走进张家大院去……可是,戴敏却说:“好,好。我们就是要离他家远远的。”

张勇说:“赵妈叫你别走开,在这里等她回来再说。”

不多一会,赵家女人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稀饭朝娘崽仨走来,她气咻咻地对戴敏尖声叫道:“好啊,原先我还以为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殊不知你是怕富亲戚看见你沿街要饭!我现在为你想好了:若是你们跟我回到寨子里去,那只有死路一条;倒不如破罐子乱甩,把你的脸面装进裤腰袋里去,径直就闯进张家去!张家当初若不送田地、房子给你那死鬼,你那死鬼兴许今天还在乱蹭被窝乱爬墙的!你去对他们说,救人救到底,张家只要再拔根头发少做一回善事,就够你们娘崽三个吃上好几年的!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这憨婆娘和富家亲戚斗气,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母亲直管摇头,硬是说宁愿饿死也不踏进张家一步!

赵家女人劝着、劝着,也不想劝她了,就说:“话多如水,我的口水也说干了,你去不去都是你的事情。你这憨婆娘若只顾脸面呢,那就罢了。若你真为这两个娃崽着想,真想让他们长大有些出息的话,就送他们到张家去。他们姓张,是张家的后代,死了也不会跟着你姓戴的。你自己真想绝了,想淡了,不想活了……那只是你的事。你的两个娃崽还没有活够,他们不会对日子产生淡味,他们也一点不想同你一起去走绝路,你就把张家的种,还给张家得了!”

戴敏听着听着,就悲怆地哭了起来。赵家女人晓得她被说动心了,就说:“哭吧哭吧,哭够了哭醒了哭舒服了,你就带着你的两个娃崽投奔张家去吧。”

戴敏终于擦干了泪水,对赵家女人道:“赵妈,你倒是把我骂醒了!我就带着两个娃崽去张家大院,若是真被他们无情无义的撵了出来,我也好乘机数落他们一顿。”

戴敏告别了赵家女人,带着她的两个娃崽,在寒风裹着凌毛雨的呼啸声中,并没有径直朝张家大院走去。她沿着河边,在潺潺的流水声中和那凄凉的风雨中独行。她来到沙河桥下,踩着嘎嘎的薄冰,小心地弯下腰去,在水中仔细地观望着自己,她捧起一棒水,准备洗洗脸。河水刚泼在脸上,她又停止了这样无谓的举动,仔细地看着自己高一块低一块的破衣烂衫,再回过头来打量两个娃崽……两个娃崽在寒风、凌毛雨中瑟瑟发抖,衣衫在随风起舞、两双赤脚冻得就像案头上的死马肉!

戴敏咬了咬牙,横心了,长久地对着缓缓的河水,轻声的说着……自从埋葬来福之后,她对河水有着特殊的感情。她常常在南明河畔一坐就是半天,有时还会留几口饭洒进河水中喂鱼,会注视小独木船上渔夫撒下的鱼网,会向咬着大鲤鱼钻出水面的水老鸹求情!

——戴敏终于从默默自语中抬起头来,又像离开青岩的那间破烂的窝棚那样,呼唤着她的两个娃崽:“老大、老二,我们赶路!”

戴敏带着两个娃崽来到张家大院门前时,张家的善事已经做完了。过去,她们熟悉的大朝门顶上,竖立着一个用鲜花镶边、彩灯环绕着的金色的十字架!这悬挂在人们头上的大十字架,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威武的大石狮,今天也披挂上彩灯,它似乎统率着两排青翠碧绿的、被点缀得五彩缤纷的柏树,在庄严地迎候着娘崽仨的到来!

大朝门不似平日那样紧闭,今天却是敞着的。戴敏一左一右地牵着她的娃崽,步伐沉重地跨进大朝门内。她怯生生地向里张望时,看门人没有认出他们,两大步迎向前来,下逐客令式地喊道:“都施舍完了!完了!明天早点来!”

戴敏搂着两个娃崽,说:“谢伯伯,我是张家青岩的亲戚。”

那叫谢伯的虽然认出了她们,还是想下逐客令……殊不知,此时一个细瘦精干的、五十上下的汉子走了过来,谢伯便对他道:“杨老弟,这女人说她是张家的亲戚……”

戴敏又道:“谢伯伯,难道你真认不出我来了?前些年每年的大年初一,我们一家都要来给老太爷拜寿拜年,每一年不都是你老人家开的朝门?”

谢伯不敢做主,搪塞道:“我……杨老弟,你看咋办?”

那姓杨的似乎比看门人高几等,他随口就道:“你真认不得这家人了?别人不是说前些年都来这里拜寿拜年,都是你开的门吗?别人不是叫你是谢伯吗?”

谢伯又急忙闪烁其词:“我看,还是请宋先生出来……认认吧?”

那姓杨的对一个丫头道:“你快些去把宋先生叫来!”

丫头跑着去了,不多一会宋老先生出来了。戴敏看到宋老先生,急忙吩咐两个娃崽道:“快叫宋老太爷!”

宋老先生不相信地擦了擦老光眼镜,仔细地朝着戴敏看了看,他惊得颤了一下:“你不就是戴敏吗?”

戴敏连声说是。宋老先生道:“你咋落到了这般地步了?”

母亲哭诉道:“宋老先生啊,我那当家的……几个月前就遭难了!”

宋老先生晓得,再让戴敏说下去就要犯新社会的忌了。他急忙地转向那姓杨的道:“这是云轩的叔伯兄长,张云长的女人。”他搓着干枯的手掌,他也犯难,就征求那姓杨的人:“是不是,请大小姐出来定夺呢……还是……”这时,王妈刚巧出现在中院里,他立马压低声音,叫唤着:“王妈,王妈……”

王妈见前院围了一大堆人,她颤巍巍地疾步走来。戴敏在她还未认出她时就叫着:“王妈。”

王妈惊得两眼翻白:“啊!你……你……是戴敏?”

戴敏道:“是我,王妈。”

王妈真的被吓了一大跳,她受惊般地跑到中院,惊喳喳地喊道:“大小姐,大小姐,你快来哇!”

说句老实话,这里的女主人唐维绮,就连张忠和张勇总共也只见到过两次。而且,每次见到她时,也都是她送女客出来时碰巧见到的。在他们的心中,母亲美在她那袅娜的身段、长长的脖子、是一种自然的秀美;而他们的叔娘,却是美得那么洁白,那么纯净,那么庄严和华贵!她的美是天造地作的,是大地和日月的精华,是一种超脱于人世的美!

唐维绮拉着张炎从中院出来,看见宋老先生、杨大哥、王妈、厨娘和丫头围成一圈,待这些人闪开时,她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带着两个衣不遮体的、打着赤脚的男孩,颤缩在凄风苦雨中……两个孩子紧紧地依偎着他们的母亲,两只手紧紧地捏着衣襟,仿佛这样也能抵御严冬的寒风!

戴敏看见了这家的女主人,拉着她的两个娃崽一齐跪在湿漉漉的地上,她悲切地朝这个有名的唐家大小姐喊着:“好弟妹呵,救救我们一家老小吧!”

张炎听到这悲怆的求救声,被吓得一把抱着妈妈。这悲怆的呼救声震人肺腑,是那么的凄惨和令人难忘!唐维绮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也顿时一片的冰凉。眼前的景象实在太惨了:戴敏和两个侄儿的脸,黑得像锅底;头发上掺合著的是稻草和污垢;衣衫不能叫做衣衫,都是随风飘舞的布条;这些布条邋遢得黑中发亮,在寒风中也散发出熏天的臭气!两个娃娃的脚被冻得通红,小赤脚禁不住地从一只脚背移到另一只脚背上……

唐维绮认出了戴敏和她的两个娃崽,美丽而明亮的两眼望着阴暗的天空,她不由长长地叹息一声,随即呼唤着:“啊,主呵!”

——这是多么深沉又是多么震撼人心的呼唤!仿佛这昏暗的严冬也为此光亮而温暖了起来。她将张炎送到王妈手中,善良而美丽的眼中顿时泪花闪烁,她蹲下身子,伸出她那双红酥酥的娇嫩的多肉的精美绝伦的小手,把跪哭在凌毛雨中的娘崽扶了起来……(明日续)

──摘自张宗铭系列长篇小说《女人土匪东洋狗》第九、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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