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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短篇小说

小说:世上真有平安夜(上)

东洋狗来福被民兵打死了,可怜的戴敏以为土匪头刘礼靖也死了,这个不幸的山村女人要不是身边还有两个崽,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的。戴敏思来想去,唯一能够生存的办法,就只有进城讨饭一条路了!她带着她的两个崽离开乡村那天,一路上她啥也不说。一阵不停歇地奔走,约莫两个小时的功夫,这一行人就来到了她娘家的所在地——风景秀丽的花溪县城了!

这时,天仿佛比往常更要亮堂三分。蜿蜒曲折的花溪河面上飘浮着缕缕雾气,农舍里的鸡犬声渗透进缭绕着雾气的山间……渐渐的,天空广阔了,道路亮堂了,稻田一片金黄,浓浓的稻香让人心旷神怡。鸟儿啼叫开了,画眉鸟抖动着黑白的翅膀,在山林中比试着歌喉……此时的天与地、地与人、人和物仿佛被宇宙紧密地融合为一体,在晨曦中享受着和谐与宁静!这里原本就是这么平静、祥和、安逸……自然界总是将最美的瞬间赋予了早行人。

就是这样一个美丽而宁静的早晨,戴敏不为清晨的美景而陶醉在迷人的花溪河畔,她已经沦落为乞丐,她必须为了她的两个娃崽而流离失所,她就像所有失魂落魄无家可归希望渺茫的母亲那样,只得紧紧地裹护着自己幼小的子女。她顾不上她的“脸面”,把自己也把她的娃崽,投入到了人类社会中最为低贱的乞讨行列。

戴敏分明看得见她未出嫁时的那间闺房;能分辨出轱辘的水车声是哪一家的水车;能嗅出她熟悉的那些茅屋里飘荡过来的米汤香气;能听出父亲的清晨剧烈的咳嗽声……她把头埋得低低的,更是加快了步伐,她怕她的这副惨相被娘家的村里人看见……急忙跳进河边的羊肠小径。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娘崽仨到达了离贵阳城门还有十几里地的甘荫塘。张勇看到了前方有人在卖豆浆油条就走不动了,戴敏这才停止了脚步,她把张勇拉到街边,为他捏着腿肚……

张忠也累坏了,他想,这里或许就是讨饭的第一步吧?他想起了母亲的脸面,想起自己是这个家的长子,支撑家的男人,他没有征求母亲的同意,就从篮子里拿出个粗瓷大碗。此时,他看了看母亲,母亲也惊异地睁大双眼望着他。张忠没有料理母亲,当他欲走时,母亲叫唤住他:

“老大,让妈去。”

戴敏捧着粗瓷大碗向着小摊走去,向吃豆浆油条的陌生人伸出碗去……俩兄弟坐在大树下,看着自己的母亲好一阵,戴敏才讨得半碗豆浆和几小截油条回来,把要来的食物送到张勇嘴边。张勇突然哭了起来:“妈妈先吃,妈妈先吃……”

戴敏却说:“你们吃,你们吃,是妈妈……造孽你们了。”

这样,为谁先吃这乞讨来的第一口食物,一家三口人因推让而相拥痛哭!

——那乞讨的酸辛不用再赘述了!那受尽世人鄙夷的辛酸也不该在人的记忆中留存下来了。当严冬到来的时候,各地因土地改革而聚集到贵阳的乞丐简直多如牛毛。为了解决这些人“吃”的问题,不少社会团体、学校、教会纷纷起来援助……与此同时,地方政府为了肃清匪特,也加快了清理流亡地主、流窜人口的步伐。政府的公告贴满了大街小巷,强令所有遗留下来的兵匪前去自首;责令所有外出的地主家庭必须立即回到原地……

在一个飘着凌毛雨、屋檐的瓦片下伸出小冰柱的早上,赵家女人又来到了戴敏身边。说胳膊扭不过大把腿,她已经想好了,还是准备回青岩古镇去了。她在临行前来约戴敏,说顺路再收刮些油汤油水带回乡下去;说天气越冷,这些东西放上十天半月也不会坏……说这年月不是地主家庭耍赖的时候,要戴敏和她一起回去。她又说,男人到了讨饭的地步也不会规矩的,你的邋遢掩盖不了你的年轻和漂亮,我只要不在你身边,天一黑他们就会在你身边摸摸擦擦的,就想沾你些便宜,你有意把脸抹得像块黑锅巴又有哪样用?你这般的身段这般的脸面,莫说你只把脸弄黑,就是涂上一巴狗屎,他们也照样来惊扰你……

赵家女人突然叫道:“蔫卵哟,我只顾吹壳子把正事都吹忘了。今天是洋人的平安夜,南京路的一个大富人家要做善事,从一大早起就架了几口大锅,在熬稀饭哩!”

张忠和张勇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戴敏却说:“我才不去南京路上讨饭哩。要去你去。我想……也跟你回寨子里去。你都不敢要饭了,我更不敢。听人谣传……我们这样的人不回去,被人抓送回去的,要被拖去开斗争会!”

赵家女人说:“被人开斗争会倒不怕。老娘怕的是他们又要我们清赔退租!你我都身无分文、毛干水尽了,哪点还有钱搞清赔?”

戴敏颤抖了起来:“你经常回寨子里去,寨子里的事比我清楚。若是分文都退不起呢,咋办?”

“咋办?这就看李青山的了。你给他些便宜占,呵哄他好些,他说你分文没有了你也就不赔了。若你又不给他些便宜占,又呵哄他不好,他说你有,你就是光起屁股喊天,你也要拿出钱来赔!”

戴敏被吓得呆呆的望着赵家女人。赵家女人此时奇怪地问戴敏:

“你出来要饭都三四个月了,你大街不要小巷要,北城不要南门要,为些哪样?”

戴敏说:“丢脸多哇。”

——戴敏死也不到北门的南京街上要饭,这事张忠和张勇最清楚。这条街上住着爹爹的叔伯兄弟张云轩,不论是国民党时期还是共产党来了,他都红极一时并且财气冲天。他的妻子唐维绮,是贵州最富有的人家的千金小姐。她玉骨冰肤、仪态万千、雍容华贵,是世间上少有的美人。他们的独生子张炎,同他的母亲一般漂亮,那粉皮嫩肉、活泼可爱的小脸蛋,就是张忠张勇也很喜欢亲近他、抚摸他……

从前,其实也是两三年前的事。在张老太爷张继涛还未谢世的时候,每年的大年初一,爹爹都会租来一部马车。戴敏把打好的糍粑、二块粑、黄粑……和车夫抬到车上。爹爹不许母亲穿着布依族女人的服饰去给老太爷拜寿拜年……全家人在大年初一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赶着马车,给老太爷拜年去了!

马车夫从启动车轮那阵,就在寨子里一路地吆喝。清脆的皮鞭声在清晨的薄雾中劈叭声响;爹爹一路放着炮仗(鞭炮),那清脆的劈叭声惊动了四村八寨,也惊醒了守年夜的村民……车夫会不失时机地喊道:

“给城里的张老太爷拜寿拜年去啰!给城里的张老……”

寨里路边的农家,这时会钻出许多守年夜的大人和娃娃,他们朝着爹爹大喊:“张家老爷,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

这时的爹爹会做出难得的慷慨。他会从马车上向这些人家的娃娃撒下一些银毫子,在恭维声中呵呵大笑……

当马车在临近花溪道路上宾士的时候,这时才是戴敏一年中最为风光的时候!她撩开车顶盖布,出现在马车夫和她的男人身后,不顾那凛冽的寒风,美丽的脸颊因快乐兴奋而异常的绯红,她怂恿爹爹放更多的炮仗,扔更多的银毫子……她在行驶的马车中大声地给外公外婆拜年,给亲戚拜年,给乡亲们拜年!

进入贵阳城时,也只是约八点钟。习惯守年夜的贵阳人,这时都还沉浸在节日温馨的睡梦中。马蹄在石块铺就的南京街上行走,显得异常的清脆悦耳……爹爹是每年第一个到张家大院给老太爷拜寿拜年的人,他在母亲和车夫忙着卸年货的时候,自己忙着在大石狮上挂上几大串电光炮。他一边点燃炮仗,一边要张忠和张勇随着他、朝着紧闭的张家大朝门叫道:

“侄儿张云长给老太爷拜年来啰!……”

“孙儿给老太爷拜年来啰!”

这时,母亲也会朝着大门喊道:“侄儿媳妇给叔叔拜年来喽!……”

一瞬间,从三十夜才清静过来的南京路上,鞭炮又重新震响……与此同时,张家大院的大朝门一下子打开,四五个下人手执长竹竿,竹竿上盘蛇般地缠绕着那震耳欲聋的电光炮……霎时间,贵阳城大年初一的宁静,就被爹爹的拜夀拜年点燃了,沸腾开了!

张家大院的门前一下子引来无数的大人和小孩,舞狮的不知啥时候来了;那舞龙的也不甘下风地随着来了;他们在轰鸣的爆竹声中舞动起来。人们争先恐后地点燃炮仗,朝着舞狮人舞龙人的身上掷去,一时间这里震耳欲聋、烟雾弥漫。

在这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中,人们期盼的张老太爷出来了!他笑呵呵地抱着他的孙子——张家大院的独根独苗独种张炎,将他稚嫩的脸颊贴在他的老脸上,一边为他蒙着耳朵,又一边抖动着他,要他不要害怕,快快看热闹……这时,爹爹会不失时机地带头大喊:

“给老太爷拜寿啰!给老太爷拜年啰!”

那些舞狮的舞龙的也一齐上前,边舞边喊:“给张老太爷拜寿!张老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张老太爷高兴得呵呵大笑。他从管家宋老先生手中,接过一个个大红包,每一个红包都让可爱的弟弟张炎拿着,让舞狮的、耍龙的在张炎弟弟眼前边舞边抢……当然,这时绝对不许人往张老太爷身上扔鞭炮的。张炎弟弟在老太爷手中,被舞狮人和耍龙人逗得咯咯大笑,那粉嫩的小手中的大红包,也被他们夺去了一个又一个。看来,老太爷也只为了逗张炎笑笑,他一点也不吝啬银钱!

最后一次给老太爷拜寿拜年,是一九四八年的大年初一。在大门外的庆祝活动完了之后,他们随着爹爹进入了大客厅中。

大客厅内坐满了拜寿和拜年的商人和阔太太们。看见张老太爷抱着孙子坐下后,这些人都夸赞说张老先生真是个大福人,连出生都在大年初一这天出生。这么大的中国,每年的大年初一每户人家都在燃放烟花爆竹,这不是为张老先生拜年拜寿么?

这偌大的大客厅内,靠壁两边各放着八张带有茶几的雕龙刻凤的红木太师椅;中间放着四张八仙桌,每张八仙桌都配上八张精致的靠椅;在正中的上方位置上,放着一把张老太爷坐的、更大的、更气派的红木雕龙太师椅。

老太爷让张炎站在他身后,这张太师椅上挂着几种时尚的玩具,开始时小张炎啥也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玩着玩具……看见老太爷刚刚坐定,爹爹就急不可待地拉着张忠张勇一齐上前跪下:

他道:“侄儿给叔叔拜寿拜年。祝叔叔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新年大吉大利!”

张忠接着道:“祝爷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张勇慌张了,他说:“爷爷寿……寿好,新年好!”

戴敏很少有机会见到这样大的场面,她慌慌张张地说道:“侄儿媳妇给老人……愿叔叔……寿南……寿南山,福……东海。”

来拜寿拜年的商人和太太们都哄堂大笑起来……

张云长恶狠狠地对戴敏道:“憨包一个!是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真是个猪一样笨的‘苗子’!”

戴敏:“侄儿媳妇无知无识,请叔叔莫要见怪。”

拜寿拜年人又都笑了……戴敏正跪在地上说也不敢说,起也不敢起时,却听见张炎在爷爷身后说:

“爷爷,哥哥,两个哥哥,我要和两个哥哥玩。爷爷……哥哥,我要哥哥……”

老太爷急忙应道:“我的乖孙要哥哥,要和两个哥哥玩哩!”他转向张云长:“大过年的,你说这些干哪样嘛?宋先生,快按老规矩,发红包给他们!”

张炎还在指着张忠、张勇闹着:“爷爷,哥哥,哥哥。我要哥哥!哥哥!”

戴敏这才站了起来,她伸出双手:“张炎乖乖,让伯妈抱你出去和两个哥哥玩。”

张继涛喊道:“王妈,你快过来。我的乖孙今天有两个哥哥了,你要多注意照看他,别有一点闪失……”

王妈伸手接过张炎,招呼张忠、张勇随她到后院去。这时,张继涛对客人说:“我这一门,都是一脉单传。我和哥哥虽是一父所生,但却是两个门户。小时候呀,总想和哥哥一起玩,想和小猫、小狗玩玩,老人们又都怕被小猫小狗伤着了,说啥也不准和猫狗玩。那时呵,只要看见家里来了一般大的小娃,就吵着要和娃娃一起玩。我的乖孙,想起来也怪可怜的……”

张炎不要王妈抱,他挣扎下地,一手拉着张忠,一手牵着张勇。满足得灿烂地笑了起来……

张炎对所有人说道:“我有哥哥……两个哥哥!”

这时,宋老先生给张云长和戴敏每人五十块大洋。又给张忠和张勇每人二十块大洋。

张忠拍了拍兜里哗哗响的大洋,张勇也拍了拍……

张炎也拍了拍衣兜,他叫道:“爷爷,我咋不响呢?我咋没得大洋呢,爷爷?”

众人笑得撑不起腰来,张继涛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他说:“是呀,我的乖孙咋就没有压岁钱呢?宋先生,你说呢?”

张炎规规矩矩地站在宋先生面前,也拉开衣兜。

宋先生不但是张继涛的同乡老友,还是张家最信赖的大管家和张炎的私塾老师,在张家的地位很高。他这时有意显露他师教有方。对张炎道:“慢忙,慢忙。这家里你要啥都行,先得把我教你的‘三字经’,好好的背给大家听听才行。”

张炎背诵道:“人之初、性本善……”他一心想着出去玩,求救地转向张老太爷,叫唤了一声“爷爷!”

张老太爷急忙出来为他解围:“宋先生,今天是大年初一,你就免他这一次罢。”

客人们也都夸赞弟弟张炎,说他才三岁,就这般聪明,真了不得,了不得!有宋先生这般高人指教,长大必是国家栋梁……

宋先生这才笑吟吟地往张炎衣兜放了些银洋,依然忘不了再教导一番:“有记性,有记性,往后还要好好背书背诗。今天大过年的,就不背下去了,你玩去吧。”

张继涛看着张炎拉着张忠、张勇跨出门槛,又对众宾客说:“这娃娃在这家里天不怕、地不怕。天是王大,他是王二,偏偏就怕他的老师宋老先生,你们说怪也不怪?”

众人都笑着点头称怪。

那天,多亏张炎弟弟嚷着要张忠张勇,他们才有幸第一次走进后园的大花园内。在大花园里,有人给他们送来许多绚丽多彩的烟花,张忠和张勇尽情地燃放着,那冲天而起的烟花在空中闪烁着红色的、紫色的、蓝色的焰火,张炎弟弟带着他特有的稚气,在烟火的绽放中显现出惊悸和欢乐……他那十分洋气的打扮使他无比地可爱和鲜嫩,许多年轻的摩登时尚的阔小姐,都争着去亲他、去抱他……张忠也想亲一口他,可是,任何时候王妈都在他身边,紧紧地呵护着他……

正午,在张家大院里享受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后,张炎就被王妈抱去午睡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张云长,这才带着他的家里人,回到等候着他们的那辆租来的马车边。

他不待两个崽坐稳,就把他的手伸到他们面前,张忠和张勇晓得这是老规矩,就乖乖的把衣兜里的压岁钱交给了爹爹。张云长把四十块大洋揣进棉袄的内包,又向戴敏也伸过手去。

戴敏紧按着裤兜,求饶地叫道:“当家的,可怜我们一下吧!这钱是娃娃们和我一年的衣服钱、鞋子钱、学费钱、书本钱、笔墨钱……”

张云长不高兴地吼着:“少给老子啰嗦!你除了攒钱,还有啥本事?”于是,他也就不要了。他付了马车的租金,给他的两个崽买了些烟花炮仗,每人只给了二角钱的压岁钱……就打发戴敏和娃崽们回青岩去了。他自己就厮守在城里,在张家大院内,在贵阳城的茶馆、酒馆、戏院、烟花巷中进进出出……

——张忠张勇当然明白母亲不在北门要饭的原因,她死也不愿在亲戚和亲人的眼前丢了她的脸面!

现在,赵妈提起北门的一个大富人家在赈灾救贫,戴敏和她的两个崽,这时也估谙是张家在搞慈善。赵妈说既然戴敏同意与她一起回农村去,那就不如在北门把稀饭吃饱了撑足了,再顺路多讨些油汤油水,这天寒地冻的,从贵阳到青岩约五十多里,不撑饱肚子,难呵!她没有等戴敏答应,就拉着她出了化龙桥的桥洞。(明日续)

──摘自张宗铭系列长篇小说《女人土匪东洋狗》第九、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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