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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短篇小说

张宗铭小说:冷暖人间(下)

一个星期天上午,张炎悄悄地跑进了大花园。他突然发现只在短短的几天里,这里池塘里的金鱼,园内的牡丹、芍药、美人蕉……统统不知去向了!假山被人无情地推倒在荷花、金鱼池内,就连旁边的石凳和石桌也没逃过厄运。它们东倒西歪地斜插在池内的泥塘中,鄙夷人们的玩世不恭,用那苍白的颜色,叹息世道的炎凉。观花亭上的青瓦被人揭去了一半,刚油漆不久的四根朱红亭柱,在晨光下耀目生辉,成为园内最吸引人的景色了。张炎是吃完早餐,趁妈妈和王妈不注意时,独自跑进花园里来的,目睹眼前的一切,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当他依偎在朱红大柱前惊讶时,杨老伯来了,他看到张炎呆呆的看着这残败的花园,他竟像个做错事了的学生,立在他的面前,在准备接受训话一样。

上前天一大早张炎还进入过花园。张家花园有专门的花匠常年精心呵护,园内有观花亭,荷花池,曲径通幽,飘香四溢、花团锦簇、苍翠茂密……可是今天,咋变样了呢? 张炎知道这绝不是杨老伯干的,这几天他总和杨老伯在一起。过去,爸爸、妈妈、杨老伯都爱带他在这里捉迷藏;在草地上打滚;在花丛中逮蜜蜂和蝴蝶;在荷花池内钓鱼;在观花亭上练武……今天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为啥把这充满葱绿生命的花园毁了呢?

小小的张炎充满困惑与疑问。难怪,这几天妈妈同意让杨老伯带他出去看电影、看戏……在张炎的请求下,杨老伯还带他、张忠、张勇到公共浴室的大池里去洗澡!还有……昨天,妈妈破天荒地说星期天带他到黔灵山去玩!以往的星期天,妈妈都与基督教教徒一起听牧师传教,做礼拜。妈妈还要在教堂里弹奏风琴,和所有教徒一起,在悦耳庄严的伴奏中为上帝唱赞美诗!

还有,这些日子,张炎的私塾老师宋老先生也不来了。杨老伯说宋老先生成了新政权的大人物了,说他是干共产党的地下工作的,是个共产党员!张炎仔细地想了好久也弄不明白,宋老太爷这样的共产党员,为啥在他家里一待就待了十多年呢?为啥没听说他打过日本人、打过国民党呢?蹲在别人家里也能当个光荣的共产党员?

不过,宋老太爷走了,走哪里去了,张炎一点不想过问。他的离去使张炎好开心,他根本就不想在宋老太爷面前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背诵这些东西简直是受罪。宋老太爷还强迫他练书法,端坐着握着毛笔……那更是受洋罪!张炎巴不得宋老太爷不再跨进张家大院,再也别拿着戒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种人居然也是共产党员,真滑稽!

看到花园这般的凄凉,张炎方才明白妈妈今天带他去黔灵山玩,是不想留他在家里,不想让他看见花园被拆毁的情景。

杨老伯难堪地说:“炎炎,妈妈等着带你去黔灵山玩哩! ”

“杨老伯……这花园……咋成……这样了?”

杨老伯迟疑了一阵,反问张炎:“这……唉,炎炎,这年头,有钱人好吗?”

“有钱人不好,是剥削来的。”

杨老伯不禁笑了起来:“到底是个读书人,明事理!那么,你家有钱吗?”

“妈妈说,钱是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留下来的。我们家没有剥削过人,爸爸也没有剥削过人。不过,班里的同学说爸爸是国民党,妈妈是资产阶级。”

“合啰合啰。这年头,是当穷人好呢,还是当有钱人好?”

“当穷人好!”

“合啰合啰。花园这种玩艺穷人家有没有?”

“没有。”

“我们把花园用土埋了,收拾收拾,种点葱蒜、萝卜、白菜……我们不是同穷人一样地过日子了吗?”

张炎拍了拍脑袋:“真是,我咋没有这样想呢!杨老伯,你是我的老伙计,我家真的没有花园,我们就是穷人了吗?”

杨老伯忙说:“这得一步、一步来。”

张炎道:“真是这样的话,宁肯没有花园没有荷花池!”张炎说归说,可是,当他的目光又转向凄凉的张家花园时,他又无比地眷恋,又不忍心割舍掉眼前的一切!今后,他的乐园在哪里呢?躲猫猫往哪里藏呢?这院子里还会飞来水鸟、蜻蜓、蝴蝶、蜜蜂、萤火虫……?

张炎察觉杨老伯的目光在闪烁;他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摸到了这只如嫩藕般圆润的软绵绵的手——这是妈妈的手。他感觉得出杨老伯向妈妈点头时渗出的崇敬。

唐维绮抚摸着儿子的头,脸上流下了一股悲凉的泪水。是呵,这个花园,差不多就是为她而修的,这里假山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簇花卉;每一张石凳石桌;每一根亭柱……都是按她的心愿完成的。这里是她排忧解愁清心养性、在冥冥之中与上帝对话的地方。没有了花园,她对上帝的倾诉能那么纯净那么裸露那么无拘无束吗?只是这个花园太招人现眼了,是资产阶级的象征,剥削的象征……

眼下,隔三岔五就有一批批的恶霸地主、旧军官、匪首、特务、帮会头目、保长、甲长、反革命、坏分子……被送上刑场!你能说共产党对这些人尚能这样,对反动官僚和资产阶级就宽大为怀?不能说地主对农民的剥削就罪不可赦,而资产阶级就与共产党是一家人了吧?为此,唐维绮不得不请求主的帮助。她祈祷道:呵,无处不在的主呵!假如现在我能用钱买安宁的话,我愿意倾其所有;假若允许的话,我宁可用十倍的代价留下这个花园!

唐维绮明白,教堂关闭了,她信奉的主基督似乎已经离她而去。一种由远而近的灾难似乎即将降临在唐维绮的头上,降临在她的家庭里。她在丈夫张云轩的劝说下,决心将这个花园忍痛拆毁了。

唐维绮带着张炎从花园回到大院时,院内站着几个泥水工人,张云轩正在向他们交待事情……看见张炎从台阶上走下来,他停住了讲话,用探视的目光看着儿子和夫人。

张炎伤心地跑过去,紧紧地抱着爹爹的腿,脸贴在他轻柔的丝绵裤上:“爹爹,花园没有逗你惹你,你为哪样将它毁了?”

爹爹搂着他那娇嫩的小脸说:“花园没有逗我惹我,我的炎炎长大了,你终要变成男子汉。你不是很喜欢踢球吗?我是要将花园变成个足球场。这……让你、张忠、张勇在家里踢足球,你不高兴?”

“真是这样?”

“真的。”

“那好,我带我喜欢的小朋友们来踢球,你们不能不准呵?妈,你得给我买个大皮球,好吗?”

唐维绮平素最怕张炎和外面的孩子踢球,她怕幼小的张炎被人伤着,她就这么一个独苗呵!现在,新中国解放都一年多了,富人不是被尊崇的人家了,何不如让张炎适应现在的社会环境、现在的生活方式呢?

“行,妈妈答应你,你得保证好好读书才行。”

“好。那今天答应带我去黔灵山玩的,还去吗?”

“当然去。反正妈妈不去做礼拜了。”

“为什么?”

“教堂里不准集体祷告了。”

“没有牧师就不能做祷告了吗?就不能哈利路亚赞美耶稣,就不能忏悔了吗?”

爸爸与杨老伯呵呵大笑起来,妈妈严肃地望了望他俩,又对张炎耐心地说道:“眼下,妈妈只能在自己家里对主祷告了……但你要记住,只要你心里啥时候都有主,都对主保持着虔诚,主是不会责怪你的。“妈妈面对爸爸,又道:“我爱我主耶稣,不会有错吧?”

爸爸急忙收住了笑,和气地对妈妈道:“看你,你想到那里去了!尽管我不信基督教,但是,耶稣的献生精神是我最敬佩的。这世上的皇帝,当今的领袖和总统,都能像耶稣那样,那这个世界可就真的太平了。”

杨老伯也道:“是这样,是这样。我是个老粗,弟妹崇敬的上帝,用不着人成天地给他烧香磕头,怪干净也怪轻松的,这种菩萨才是真菩萨……”

杨老伯的一席话,把妈妈和泥水工人都逗笑起来……这时,看门人走进大院来,说派出所的同志来核查户口了。张炎见杨老伯拉着爸爸穿过客厅,向后边的小厅去了,又陪着妈妈把两个派出所的同志请进了大客厅,这时,他觉得去黔灵山当然不能少了张忠和张勇,就扭头绕过厢房,向后院跑去。

张家大院后院的三间偏房,紧贴着二层洋楼的后客厅。戴敏和她的两个娃崽,就住这三间砖木房里。后院空地的靠墙处,有着二棵银杏树、三棵梧桐树和一棵桑树,这六棵大树围绕着后墙院,像张开的大伞,将后院紧紧地罩住。后院里有三张石桌和六条石凳,是全家人下棋乘凉的好去处。后院的正中央是爸爸的小会客室,它必须通过大院和中院的会客室,才能进入这里。

爸爸的小会客室的两扇雕刻着花卉的花格木门平常是紧关着的,里面放着一张红木的八仙桌和八张太师椅,每两张雕龙刻花的太师椅中间是一张方形的双层茶几,茶几上面摆着精致的青花瓷器;正面的板壁上挂着一幅牧牛图,一个放牛娃横坐在水牛背上吹着笛子;那粗壮的水牛看上去神气十足,两只牛眼活灵活现地瞪着人看;那栩栩如生的牛角、粗壮的牛腿和一根根如丝般的牛毛,都散发着冲天的牛气……张炎总爱看这幅画,有时竟会看得发呆。在牧牛图的两边,是两条直幅。这两条直幅上遒劲大字的墨迹已经淡薄;大约因年代久远的缘故,纸也早己发黄、发朽、斑驳脱离……尽管如此,每逢春天和秋天,爸爸还找来一些高明的能工巧匠,在这老朽得不能再朽的两条直幅上小心地修修补补……那小心的呵护,你在一边用手摸摸也不准!这样的破烂玩艺究竟还有什么用处,这常常令张炎大倒胃口。可是,爸爸倒十分看重这两条直幅大字。张炎不愿意花心思去记那上面写的什么,他从心里反对爸爸对这玩艺的偏爱!

张炎跑进后院,院子里只有两个女佣在晾晒被褥,也没见张忠、张勇的影子,于是,便径直跑进他们的房间。堂屋里没人,张忠、张勇的房间里也没人,张炎只得进了伯妈的卧室。卧室内朝着花园的木窗没有打开,张炎踩地板的响声刚停下来,便听见了爸爸与杨老伯在小客厅里依稀的谈话声……身边的五抽桌底下发出响声,张炎弯下腰一看,正与戴敏伸出的头碰到了一块。一个指头大小的光亮,从爸爸的小客厅里泄入这漆黑的抽屉下!张炎心中一喜:哈,这里可以偷看到小客厅的动静,这可是同张忠、张勇哥哥躲猫猫时的好去处呀!他刚叫出声:“伯……”

戴敏慌忙从抽桌下钻出,急忙捂着张炎的嘴,她压低声音说:“乖儿,你不是喜欢躲猫猫吗?伯妈在这里躲你玩,被你找到了。”

张炎笑了,却被戴敏急忙拉到堂屋里,抱他坐在膝盖上,问他:“你这样早跑来这里干啥?找哥哥们玩吗?”

张炎道:“妈妈说带我去玩黔灵山。我想要哥哥们一起去……才好玩些。”

戴敏拍着张炎的脸颊:“乖儿,啥时候都不能忘记哥哥他们呀!像你爷爷对大伯伯那样。好吗?看,张忠、张勇在大花园门口读书哩,快去吧。”

张炎跳下戴敏的膝盖,刚巧张忠和张勇这时回到了屋里。三个娃娃正在为今天去黔灵山游玩而欢喜,这时,王妈急匆匆地进了后院,老远便大声武气地咋呼:“戴敏!戴敏!派出所的人叫你们一家子,快到大院里去!快哇!”

戴敏从堂屋里出来,她不高兴地瞪着王妈:“火烧火燎的喳些哪样?是不是又出人命啦!”

王妈是张炎的奶妈。在这大院里,除了两个主人外,她可是横来横挡,竖来竖接的人物。见戴敏出言不逊,也将脸一变,翻着眼皮:“人命到没有出,只是派出所的人来了,你的去留还不一定哪!小炎,啥时候跑到这里来的,快跟我走!”

戴敏听到这里,顿时吓得双腿一软,瘫软在地上。她靠向门上,那门向里转去,她又跌卧在门槛上。王妈见状就心软了,急忙上前扯住她:

“这时候可不是你瘫倒的时候。你人还没见到,事情都没得搞清楚,就怕得瘫软下去……这天底下还有说得清楚的事情?你爬也得爬去……这关系到你和两个娃娃的户口问题。倘若你们的户口定在姑爷、少奶奶的家里,你和两个娃娃也用不着受那些罪,吃那么多的苦了……快些起来吧,我的姑奶奶呀!”

戴敏噙着眼泪被王妈扯着起身来,她内疚地望着王妈,说:“实在对不起,王妈。我那死鬼拿去开公审大会被活活打死的那天,报信人就这样惊喳喳地喊。从那阵起,我只要听到这种声音,听见农会、解放军、公安民警、派出所的……我就啥力气也没有了。”

此时,张勇紧紧地抱着妈妈,他哭了起来,求着妈妈:“妈妈……妈妈……你莫……莫去……莫去!”

已经是十二岁了的张忠,这时也紧抿着嘴唇,他要是不紧抿着嘴唇,他的嘴皮就会因为害怕而剧烈地跳动起来!张炎看到这一家人可怜的样子,就想哭,想着、想着就真的哭了起来……王妈急忙抱住哭泣的张炎,骂着张勇:“你这个不懂事的东西,你哭些哪样?嚎些哪样?哭丧呀!”

戴敏随着放声哭出声来,她紧抱着张勇:“王妈,这娃娃受尽了惊吓,他的胆早就被吓飞了!呵……王妈,好多你没见过的惨事,这两个娃娃也见了!勇儿的三魂七魄,回家来呵,回家来呵,回来呵……”

王妈道:“我要是你……就留些力气,赶快去见派出所的同志。是走是留……就全在你了。”

戴敏这才定了定神,下意识地擦干了泪水。她回到室内,换了一身的粗布衣裤,还换上一双粗布布鞋……左手支撑在张忠瘦削的肩头上,右手搂着张勇的肩头,这才跟在王妈身后,向前大院走去。

--摘自张宗铭系列长篇小说《女人土匪东洋狗》第十、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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