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敏是个下细的女人。她发现这偌大的张家大院,人们围着转的不是张云轩、也不是唐维绮,却是稚嫩而精灵的张炎!小小的张炎除了父母的疼爱之外,还有杨老伯、王妈、所有下人的关爱。张炎从小受母亲的影响,知道如何去帮助人关爱人,他虽然是在蜜罐里浸大的,但没有一点世俗的陋习。他不但继承了母亲的美,还继承了母亲的善良;他像母亲一样拥有无数的金钱,却也像母亲一样地不知道金钱为何物;他如母亲一样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他们一点也不嫌弃贫穷!于是,戴敏把一切希望都集系在张炎身上!有一天黄昏,她看四下无人,就抱着张炎,说道:
“炎炎,你不想要两个哥哥陪你上学吗?”
张炎说当然要。于是戴敏就说:“乖儿,你咋不给妈妈说说呢?”
岂料张炎说道:“早就说了。妈妈说立马就要放寒假了,忠哥、勇哥和我,明年春天才能去上学。”
戴敏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她又道:“乖儿,假如你爹爹回来,不要忠哥、勇哥陪你了,你咋办?”
张炎说:“不!我一辈子都要忠哥、勇哥!”
戴敏和她的两个娃崽在进入张家大院十天之后,张云轩才从湖南回来。刚解放的贵阳城百废待兴,市场萧条……贵州的境内匪患成灾,致使贵州许多名贵的中药材杜仲、天麻……运不出去。新政权为了繁荣贵州经济,改善人民生活,把突破土匪的经济封锁视为头等大事。身为省商会会长的张云轩,经过省委的批准,在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的保护下,组织了十六辆卡车的中药材,亲自率领着十几个资本家和商人,将这批药材运往湖南去销售……这支满载着贵州物资的车队,一路上遭遇了几次兵匪的堵截和包围,牺牲了几个解放军战士,总算把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的资本家和商人安全送到了湖南省内。这样的风险历程,上上下下花了约二十天的时间……
张云轩平安地回到贵阳,向军代表陈家根说了这次任务的一路惊险,说有两枪就打在他匍匐的汽车轮胎上。他不提他身处的“惊险”还罢,这一提还真把陈家根“反特镇反”的阶级性和警惕性提出来了。他向张云轩毫不客气地说道:
“奶奶的,咋就死的都是我的战士呢?这些奶奶的土匪都长着眼睛?你首先保护的是资本家和商人,咋不留点心眼保护我的战士呢?奶奶的!”
张云轩凭着对新生政权的一股子热爱,在战斗刚打响时,就把资本家隐藏在岩石后面。土匪都冲到车队前了,他也临危不惧地捡起阵亡战士的枪,一起抵御兵匪的轮番进攻……陈家根对他的不仅是侮辱,而是不信任和怀疑!
张云轩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悲怆,这种悲怆令他痛彻心扉,令他永生难忘。他本当喜气洋洋地回到自己温馨的家中的,陈家根的这瓢冷水,泼得他心灰意冷,甚至无端生出了防备之心!
张云轩回家时正是晚餐时间。他和他的结拜兄弟杨永春进入饭厅,就看见餐桌上坐着戴敏和她的两个娃崽。瞬间,张云轩的眉宇顿时便阴暗开来,心想,把这个地主家庭安顿在自己家里,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乱、自寻烦恼吗?刚才还与杨永春谈笑风生的他,却用严厉的目光射向他的结拜兄弟。
这瞬间的冷光中,分明是在问:“是谁收留了这一家子的?!”
唐维绮这时正在埋头饭前祷告,在感谢主耶稣赐给这一家人的饮食……戴敏高兴地看到,张炎在爸爸进来前正在听张忠哥哥说笑话,耳尖的他听到了父亲从中院传来的笑声,他立即发出灿烂而愉快的笑容!他向张忠、张勇做了个开心的手式,夸张地将手搭在张忠、张勇肩上,他想要父亲看到他有了两个哥哥的无限喜悦!
可是,他失望了。他的爹爹睁大双眼,将严厉的目光从杨老伯身上又转移到了祷告中的妈妈身上!张炎第一次害怕爹爹了,他害怕他会将好不容易才到他身边的两个哥哥撵走,他们已经是他离不开的好伙计好兄弟了!为了向爹爹证明他们永恒的情谊,他更夸张地搂得更紧更亲近些,于是,这三张小脸紧张地注视张云轩!
唐维绮还沉浸在虔诚的祷告声中,戴敏的心砰砰地跳动着,她怕遭到羞辱,她害怕地埋下了头。饭厅里此时一片沉寂,人们只听得见从客厅里传来的大钟的滴滴答答的响声,在张家大院里延续了半个月的孩童的笑闹声,此时也似乎被严冬凝结了。倒是杨老伯要自若些,他在无所谓地笑着,似乎在以张云轩的德行与唐维绮的德行相比较。张云轩大约是辨出了他的结拜兄弟的意思,也辨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不会轻易地丢掉能与他玩耍和嬉闹的伙伴,他不想在众人面前失去他的尊严,于是……
张云轩刚要跨出餐室,身后传来唐维绮的叫声:“云轩,你回来。你回来啊!”
张云轩抬起的脚并没有因此停留下来,他假装没有听见,径直就出了家门!这以后的很多天里,张云轩一直没有回家。张家大院里除了三个依然嬉戏的孩子,这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地紧张了。
戴敏这时已将自己的命运和两个娃崽的前途都集中在张云轩身上。在张云轩未从湖南回来前,她的心总是七上八下的,夜晚也总是做噩梦。梦见张云长在追杀她;梦见一家人被张云轩撵走,她又带着两个娃崽沦落到街头和桥洞下!
女人的一生是脸面!戴敏这时想,别人不是对你的一家子下了逐客令了吗?你这不是不管别人家庭的不和睦吗?与其被别人下逐客令,不如自己给自己留脸面!这天下午,戴敏突然将她的两个娃崽唤到了身边……又紧紧地抱住张炎,禁不住地颤抖了起来,说话也是颤抖着的,她说:
“炎炎,我的乖儿。伯妈现在又要带着你的……你的忠哥……勇哥……回……农村……去了。我的乖儿啊,伯妈看不到你了,现在,忠哥、勇哥就要离开……离开……你了!”
戴敏说完,就痛苦地哭泣了起来。她现在虽然有住处和有吃喝的了,但是她的命运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她现在的处境如同一只失落了的风筝,要想重新飘飞起来,除非有人重新抓住线团,紧紧地控制在手中,她才得以重新抬起头来。她指望张云轩能收留她的两个娃崽,让她一人回到农村去……她相信她受得了许多的苦,相信这样的苦她能再忍受十年、十五年,二十年!
张忠、张勇听到要回农村了,就都伏在妈妈的肩上哭了起来……张炎的鼻头也酸了,也跟着哭了起来……他用他的小手蒙住戴敏泪水盈盈的双眼,说道:“伯妈,我……我不要……不要你们走!不要……”
戴敏紧紧地抱着张炎,哭得更伤心了:“我的乖乖呀,有你这句话,伯妈就是死,也感你的情呀!可是……你晓得你爹爹……”
张炎此时明白他是在自欺欺人,看着这家子人哭成一团,真是越想越伤心,索性哇的一声跟着哭了起来。正巧,张云轩的结拜兄弟杨永春从后花园出来,看见张炎和戴敏一家人哭成一团。他心痛地抱起张炎,对戴敏道:“好好的,一家子人哭兮兮的干哪样?”
张炎在杨老伯的手臂里,指着这一家人道:“伯妈要带着忠哥、勇哥去……要饭……要饭去了!呜呜……要走了!”
杨永春一向都是张炎最亲近的人,也是张家大院里最了解情况的人。这几天张云轩与唐维绮,为了收留戴敏这一家人,这对从不红脸的夫妻也产生了矛盾。一个坚持留人;另一个坚持走人。杨永春夹在中间,一时间也不便明说。可是,这种矛盾也得解决呀,云轩兄弟不回家,这家还成个家?刚才他在大花园里,还在想法子哩,殊不料出花园来,就碰到这样的事。为哄张炎不哭,他说道:“这是哪个胡打乱说的?张家是那种让自己的亲戚去要饭的人家吗?乖儿,你先莫着急,也别哭……”
这时,戴敏擦干了泪水。经过这一哭,她也真的想通了:与其遭自己的亲戚请出张家大院,何不自己给自己留个脸面,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呢?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戴敏心一横,又对张忠、张勇道:“忠儿、勇儿,我们快些拜谢杨老伯,去拜谢过叔妈……趁天色还早,我们好去赶路。”
戴敏和她的两个娃崽,就真的一下子跪在了杨永春脚下,张炎还不待杨永春扶起戴敏,就连连跺脚、摇着小手……“哇”的一声,顿时哭得脸青面黑、长长地喘不过气来!
先是王妈来了,宋老先生来了,所有的下人们也来了,接着唐维绮也跑着来了……大家呼唤着张炎,宋老先生掐着张炎的人中好一会后,张炎才“哇”一声哭出声来,他朝着张忠、张勇伸出小手,却是声嘶力竭地喊着:“爹爹……爹爹!我要爹爹!爹爹啊!爹爹……”
杨永春炽热的泪水禁不住流在张炎的小脸颊上,他朝张炎哭喊道:“莫哭,我的心肝儿!杨老伯就是拽,也要把你爹爹给你拽回家来!”
——就这样,张云轩回家来了。张炎看见了爹爹,那好容易干了的泪水又止不住哗哗地流淌了下来,他向着爹爹伸出双手:“爹爹!爹爹!”
张云轩从唐维绮手中接过张炎,他一边为儿子擦着泪水,自己的泪水也禁不住地流淌了下来。他和唐维绮是在他的司令杨森的主婚下,于三五年成亲的。可是,直到四五年日本人投降前,张老太爷都急得快疯了,张炎才降临人世。十年啊,张家才有了传根的种,张云轩才真正地盼来了希望和幸福!有了张炎后,张云轩的思想和境界也开阔多了,他为此想过:这世界,只要我们播种了幸福和希望,还有什么不可以丢弃的呢?
晚饭时,张云轩和唐维绮手挽手地进了饭室,戴敏、张忠、张勇迅速地站了起来。戴敏叫道:“云轩兄弟。”
张忠、张勇叫道:“叔叔。”
张云轩略略地朝她(他)们点了点头就坐了下来,有些尴尬地朝着跪坐在张忠张勇中间的张炎努了努嘴。张炎为了向爹爹进一步表示他和张忠、张勇不可分割的亲情,他有意将手臂搭在他们的肩上,他的夸张动作,引来了母亲的嫣然一笑!
戴敏和她的两个崽,总算被留在张家过日子了。开春之后,唐维绮把张忠、张勇送进学校读书。尽管如此,戴敏也总是提心吊胆,老是觉得不踏实。她和两个娃崽在规定的进餐时间里,才有机会碰见张云轩。他们在张云轩面前是那样的拘谨,总是大气也不敢出。张云轩虽然人回家了,但却不理睬她。他有时看着张忠、张勇陪着张炎玩耍,会忍不住地对孩子们的稚气发出笑声,也偶尔和张忠、张勇说几句话,却不搭理戴敏。戴敏总在想,云轩兄弟把她当成累赘……这种日子,谁能说会支撑到哪一天呢?(明日续)
--摘自张宗铭系列长篇小说《女人土匪东洋狗》第十、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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