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下)
保外就医,医身莫如医国重
返狱如归,此心要坐此牢穿
现在我们来听听林昭自己对于这次保外就医的看法。
“一九六二年之所谓保外就医那一出精心计划下的好戏想起来颇令人啼笑皆非,却也不妨认为是有着其相当的必然性。这必然性的基础首先是林昭所固有的政治特征:坚定与幼稚。稍具阅历者不难立即从释放我的方式方法及前后过程上看出:这充其量不过是对于个人的开脱而绝不是如我所呼吁于统治者的从政治民主化的角度上来解决问题。虽然幼稚的年青人其基本一面还只是坚定,所以,假如我不曾记错的话,当年三月出狱以后,三月初底或至多四月初,我已经正式*(通过户籍警)向当局追询案件处理情况和同伴们的下落了。
作为反抗者林昭有一点是自谓可告俯仰无愧的,‘凌霜劲节千钧义’!迷惑,挫折至于力不能支那是另回事,至少至少战友决不能背离,犹如战斗决不能背弃。假若不是因为执著于这一点,则我是也大可坐在一边省些力气,甚至根本无需乎走入反抗者的行列。诚如人们所言——我也承认:即使自从反右以来,对于林昭,为人的门尽管关闭,为狗的门却一直是敞开着的。
“然而我不能!青少年时代思想左倾,那毕竟还是一个认识问题;既然从那臭名远扬的所谓反右运动以来,我已经日益深化地看清了伪善画皮底下之狰狞的罗刹鬼脸,则我断然不能容许自己堕落到甘为暴政奴才的地步!政治思想的坚定一面也就是根源于此:是非观念。一九六三年初到第一看守所不久,我就向审讯者说过:利害可以商榷,是非断难模糊!记得他当时倒居然还——虽然也许不过一种欲擒故纵的方式方法——对我这话表示首肯而承认我‘说得也有一些道理’哩!
“所以,客观地分析,人们对于这个青年反抗者的百种诡谋千条心计,始终难以得逞,重要的甚至决定的一点恐怕还是:对年青人的幼稚看得较多,而对坚定估计不足。却不想想坚定的一面若竟无法改变,则即使孺子可欺也至不过一时而已!在第一看守所时我尝谓之人们说道:不必跟这个小叛徒一般见识而动意气,小东西没啥本事,更其没啥了不起。其所以屡‘制’而终不能‘服’者,无非是因为有一股子书生气。用第一看守所之人们的口白来说则是——有那么股子劲儿。‘比你反动的人多的是,多得很!你不过有那么一股劲儿罢了!’满恬淡的修辞:‘那么一股子劲儿!’更正确地说或许应该称之为斗争性罢!想当初这个年青的叛逆者早就向自己的同时代人——战友们说过:犹如‘予打击者以打击’这著名的口号一样,我们的行动准则应该是:与斗争者以斗争!只要斗争尚在继续,只要我们一息尚存!而且在我认为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气可鼓而不可泄。只要这股子‘劲儿’存在,不论是处在看来如何优劣悬殊众寡不敌,乃至几同束手的局面之下,人们也仍旧可以找得到进行斗争的各种方式以及策略——合法、非法、非法中的合法或合法中的非法,等等。
我常说:——将来这句话或会被列为林昭格言之一——造反是没有公式的!就我们,当代中国大陆青春代自由志士所必需面对的极端复杂、极其艰苦的斗争形势来看更是如此!一切方式方法本身都并无‘阶级性’,前人撒土迷不了后人的眼,但应该也必需根据不同的时代条件——时代特征来加以创造发展而使之花样翻新,作文抄公总之不行,而且根本抄不起来。作为合法斗争,前人昔年坐了小汽车亲去重庆街头叫卖《新华日报》(是刊载皖南事变亲笔题词的‘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那一份罢)的作法颇值借鉴,却是无法照抄。没有小汽车倒还无妨事的,十一号汽车照样足以上街不误。然而没有自己的《新华日报》,那才真叫是莫大的憾事!是所以两年之前才到‘一所’来未久初遭非刑虐待之际,这个青年反抗者就已经在桎梏下以自己的鲜血对今日现实作出了沉痛激愤的抗议与指责:‘今之视昔、后之视今;人间何世?公义何存?!’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事情远不止是今之视昔后之视今这样一种简单的循环往复而已。不!远远不止是那样!倒是每况愈下而后来居上!
“接受以‘保外就医’为名的假释而出狱——这不知应否认为是个错误?从我们的立场上来检察或不无可以责备之处。但我,也许是因为凡人皆有护短的本性,即使不像贵第一看守所所长那么将错就错地护短得惊人,我总觉得纵有可以责备之处,也未必很多。当时的情况堪谓相当滞晦①毫不明朗,由于缺乏政治锻炼我一下子不容易认识清楚人们的真正意图,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无法或至少暂时无法把这一点弄得清楚,而《思想日记》又是我个人写的。然则在这等时候到底是只应该坚守在狱门以内等待情况进一步明朗,还是也不妨姑且先走了出去,以便进一步弄清人们的意向呢?我采取了后一种作法。
但我的态度也是十分清楚而毫无任何引起误解之可能的。在宣布假释的当时我立即启问那位先生:请说说清楚还要我回来不了?假如还要我回来,那末这番周折大可免了。问题并未得到正面答复,但林昭的态度自谓够了明朗。这是第一。而回家不久以后即上述一九六二年三月底或最多四月初,找户籍先生作第一次正式谈话之时,我便指请他看:我的衣着什物业已统统收拾在墙角里‘时刻准备着!’他笑道:这恐怕不必要了吧!我坚持道:可是案子犹未处理呢,既然其他人还在里面,林昭便只能作如此准备。……这是第二。也正由此我才护短地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林昭纵有可以责备之处也未必很多,而不管在这个问题上有多少可以责备之处也罢,有权利责备我的只有我们自己之战友,特别是同已被捕在监禁中的战友。
此外我不知道谁还能有责备我的权利。先生们在这个问题上既没有什么发言权,其他的人更未必有。即使谁有兴趣来作些客观主义的论断,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去承认那些论断。从反抗者之整体战的战略观点上来分析,我不认为自己当时所采取的那种作法构成为错误。基于同一原因我乃假定异日我的战友们也未必就会认为这是一个错误。”
林昭在重返监狱后一九六三年六月写的绝食书中说:“一息尚存,此生宁坐穿牢底,决不稍负初愿稍改初志。”
正是:保外就医,医身莫如医国重;返狱如归,此心要坐此牢穿。这些呕心的文字,一滴两滴,割腕臂丹血成河;千句万句,昭日月浩气贯虹!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
本回参考文章:彭令范“姐姐,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我和姐姐”。羊华荣“回首往事”,顾廪“不可多得的才女——林昭” ,黄政“故乡人民的骄傲”。胡杰电视片《寻找林昭的灵魂》解说词。草文、甘粹据林昭狱中手迹复印件“三致人民日报编辑部”文稿誊录校勘本。(//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