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礼靖离开戴敏后,顺着山坡的庄稼地不多一会功夫就来到了村口边的大树后。这时正值深夜,宁静的山村只有几声狗吠声,他轻手轻脚地搬开了石头,用匕首刨松泥土,刚要提起银洋,不想一个民兵从站哨的窝棚出来,在树边拉起稀屎来了!
一股股恶臭袭扰着刘礼靖,他一伸手便能将匕首插入这个民兵的屁眼,用石头也能砸溅出他的脑浆,可是,他刚答应了戴敏的,从此再不轻易杀人。他却是可笑地提起大洋,想不到,大洋发出的“咣当”响声,竟惊动了屙屎的民兵!
他又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致命的错误:即便是他暴露了的那一刻,他仍有时间扑过去将那民兵按倒,往他胸部扎一匕首,让他不哼一声地毫无痛苦地死去,可是,他真的不想连累戴敏!他不太熟悉这里的地形,却犯傻地跑了起来……
戴敏在这片已经熟悉的山林里等呵等,每过一分一秒都那样的漫长。慢慢地,她感到异常的心慌意乱,她似乎从呜呜的山风中感觉到不祥的预兆。她注意到来福将身子拉直,两耳竖立着、倾听着、分辨着,它似乎从风中听到了刘礼靖危难时的呼唤。它呜咽一声,撒腿向山下冲去……
戴敏晓得大势不妙,她追着迅速奔跑的来福,大喊道:“来福,回来!你活得不耐烦了?你这挨刀的,快回来!”
来福义无反顾地向村中跑去。它跑得实在太快,像射出的箭一般地转眼消失了。戴敏紧捂着自己的心口,感觉得心像针刺般的疼痛。此时,她听见了清脆的枪声……
不熟悉这里地形的刘礼靖被逼到鬼头崖上时,才发现下边是深潭,他在想跳下去呢还是设法逃走的犹豫中时,他的大臂上中了一枪……这火燎燎的疼痛令他恢复了杀人的禀性,他抡起枪来一枪一个,敢在他眼中冒出的人影也非死即伤。他的枪法在杨森的二十集团军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子弹很快就打完了。几个大胆的民兵扑上来想活捉他……那一刻,他曾想到死。他紧握匕首,心想决不能让民兵将他活捉了去!
在这关键的时刻来福扑了上来,张口撕咬靠近他的民兵,混乱中民兵反倒开不了枪了。刘礼靖才有机会细看鬼头崖:峭壁下是泛着光波的深潭!他听到枪响了,来福的咆哮换来了几声呜咽……那时,他就想到过死,必死无疑!他望瞭望与戴敏分别的山林,他从心里向戴敏呼唤道:
“别了,我的亲人!再有来世,你我非成夫妻不可!”
他别无选择地把牙一咬,纵身往下一跳……随着耳际呼呼的风声,他溅落到了冰凉的深潭中去。他好容易才从水中冒出头来,抬头望着黑糊糊的令人阴森恐怖的山崖,枪声停歇了,人声消逝了,来福浑厚有力而响亮的吠叫声也听不见了……啊,来福,救我一命的来福!
一股股悲怆的泪水从刘礼靖眼中夺眶而出,他不禁骂天、骂地、骂人:“这世道,为啥是人都要杀我、灭我,反道是条日本狗来帮我、救我呢?!”
枪声惊动了四村八寨的民兵,转眼间报警的锣声在四山中响彻不绝。戴敏在跑回窝棚的路上,她看见村里的民兵亮着火把朝后山追去。戴敏更是害怕,她祈祷道:王母娘娘呵王母娘娘,后山可是条绝路呵,请给刘大哥引条生路吧!”
那撕人心碎的枪声和叫喊声由近而远……戴敏想刘大哥肯定完了,他一人哪能逃得过那么多的民兵呢?戴敏的心痛得喘不过气来,当她跑回窝棚时,突然两眼发黑,一下子栽倒在地……
枪声、铜锣声将张忠、张勇从甜美的梦中惊醒了。先是张勇,他总是在害怕的时候首先投在母亲的怀抱里,紧紧地抱住母亲,仿佛这样才最安全。他发现妈妈不在身边,就啜泣了起来:“妈妈……妈妈……哥,妈妈不在了,妈妈她到……到哪里去了呢?”
张忠钻进稻草堆里去找,这小小的草堆里真的少了妈妈!糟了,难道妈妈就是土匪?难道妈妈正在被民兵们追杀?此时,寨子里的人声、枪声、狗吠声、铜锣声……一阵紧似一阵,张勇吓得大声叫道:“哥,我要屙尿啦!”
这是张勇又要发作“母猪疯”的先兆。自从他爹爹被李青山猛击后,极度的惊恐使他犯下了这种怪病。他将在几分钟之内,会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地翻倒在地。也正在这时,戴敏从外面摇摇晃晃地跑进了窝棚。张忠正欲投入母亲的怀里,戴敏竟原地摇晃了一下,就一头栽倒在稻草堆里!
接下来的事情真惨:张忠吓哭了,咋推咋摇着妈妈,她都醒不过来。张勇和妈妈并排躺在一起……张忠管不了弟弟,他恐怖极了,以为妈妈死了,他不停地哭呀叫呀……天麻麻亮时,民兵们进了窝棚,他们问张忠:“你妈……她昨晚出去过?”
这时的张忠早已经明白,大凡农村的地主、地主婆、富农、富农婆……他们的娃崽和姑娘,夜晚都是禁止外出的!他晓得这时的一句真话,一定会葬送妈妈的生命!可是,咋说呢?咋说才能保护妈妈呢?他只有照旧地哭泣着和摇晃着妈妈……民兵见不省人事的戴敏和张勇,他们不耐烦了:“你聋哑啦?问你半天,你就放不出个屁来?蔫卵!”
张忠还是哭……这样,民兵又骂了几声“蔫卵”,就出了窝棚。那天的太阳出来得特别的早,当阳光泄进窝棚的时候,张勇先醒来了,他也以为妈妈死了,又加入了呼唤妈妈的行列……俩兄弟从日出哭喊到太阳升至山坡顶上时,民兵队长李青山带着一个民兵来了。他把一个血淋淋的硕大的一个狗头扔进窝棚内,问他们:“张家老大老二,你们好生生地看看,这是不是你家的来福?”
张忠擦着哭得红肿了的双眼抬起头来,只瞟了一眼,便道:“是来福。”
李青山半问半猜地对他道:“是你爹……唆使来福跟土匪的?来福咋跟着土匪跑呢?这狗日的死了,肚皮上还挂着一只野鸡,蔫卵哟!这狗日的好不跟、歹(坏)不跟,偏偏跟个土匪!我们一阵猛追猛撵,把这狗日的狗和土匪……都打死在鬼头崖了!你妈看来一下子缓不过气来了,你们紧哭紧叫的顶个卵用,莫如拿些冷水泼她一下,她就缓过气来了!”
李青山就和民兵走了,张忠听了李青山的话,连忙拿起砂锅,到山溪边舀了些泉水来,他们把母亲拉起,让她靠在木柱上,让弟弟把母亲的嘴掰开,把甘甜的冰凉的泉水灌入妈妈的口内……好久,戴敏才轻轻地“呵”了一声,又沉甸甸地睡着了。两兄弟这才松了口气,他们的母亲还活着!
戴敏醒过来时,已是中午时光。她刚睁开双眼,就看见了来福血淋淋的狗头!它的双眼睁得大大的,闪着蓝光,咧着的大嘴露出两排坚实的大牙,舌头歪曲的伸出嘴外……
戴敏一声惊叫:“来福!”
张忠说:“李青山来说,有个土匪,是来福的新主人。”
戴敏求助似地紧紧拉着他:“那……它的……新主人呢?”
张忠头也不抬地:“也死在……鬼头崖了。”
戴敏又长长地“呵”了一声,又一次昏了过去……这次可把两兄弟吓的更惨,他们哭丧似地不停地摇晃着她……戴敏终于醒了过来,她看见两个娃崽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看见张勇的裤襟下全都湿透了,知道他犯过“母猪疯”了,她的两眼滚出了如瀑的泪水,一把搂住她的两个娃崽:“是妈不好……是妈……对不住你们。”
这样,戴敏怕她再一次惊吓了她的娃崽,怕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恐惧和伤害,她就再也不敢闭上眼睛了,任凭那如瀑的泪水从脸颊静静地流淌下来……她啥也不说,啥也不吃,只是任张忠和张勇灌喂了她一些米汤。
两天后,戴敏终于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地走出窝棚,将已经生蛆了的来福的狗头小心地捧起,找了块向阳的坡地,和她的两个娃崽一起,仔仔细细地挖了个深坑……她昂首西边,口中在默默地祈祷着什么,祝福着什么,念着什么!张忠和张勇也都注意到了,母亲的哀伤,不全是对来福的哀伤,也不是对来福的祈祷……凭心而论,母亲对爹爹的暴死也没有这么痛苦、恸哭和悲伤过,更没有这种发自心灵深处的失落与呼唤。难道,来福的死,真值得母亲这样的失常?
坑好容易才挖好了,戴敏跪在地上,她庄重地捧着来福的狗头,用她珍贵的绣了刺黎花的头盖小心地包裹好了,带着布依族女人才有的虔诚,将来福的狗头放入了坑中。她抛下了第一把泥土,尔后叫兄弟俩也先后向坑中抛洒了些泥土……她在来福的“坟”上垒起了石头和草皮,把这个不大不小的“坟”整理得像模像样。末了,戴敏长久地跪在“坟”前——没有要她的崽跟着她跪下——对着这颗小小坟头许下大愿:“有朝一日的清明,戴敏会来这里祭拜你,给你修一个好坟!”
──摘自张宗铭系列长篇小说《女人土匪东洋狗》第六章、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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