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讲中国社会的解放初期,农民与农民的关系,还不如一条日本狼狗来得那么亲,那么有情、有义!
戴敏对张云长的死并不悲哀,也不痛苦,认为他是报应、造孽的结果!她和张云长的感情淡得就像清澈见底的花溪水。她唯一不满的是,让农民这样随便地处死一个人,这不合法,也不合理。她对她的两个娃崽说,你们听到了许多的女人的控诉,所有的人对你爹爹的控诉都在一个“淫”字上。在这个布依山寨里,你爹爹是个千家门前啼叫的骚公鸡,只要有他中意的女人出现在眼前,他就又昂脖子又翘尾,又煽翅膀又刨灰的!
他坏就坏在他拥有房子和这许多的田地。田地都是亲戚白送的,他哪里晓得珍惜!他在他想要的女人身上花钱,管别人愿意不愿意,受得了还是受不了……这些山村的民风民俗,把你爹爹的好色推上了淫乱的高峰!
没有人会控诉你爹爹搞剥削。山里人自古以来都是没土地的向有土地的租地。更何况你爹爹租出去的土地比其他地主还少要一成,谁租到他的土地还要千恩万谢哩!她说,你们爹爹的“恶”是恶在他的“淫”上。
要说偿命,单从你爹爹对你祖父的心狠手毒上,他就早该偿命了。这死鬼若是把他的钱全都花在城里的窑子里,或许这里的农民会拿他一点也无法。坏就坏在他还把他的情欲也洒在了山村的女人身上!岩鹰不打窝下食,兔儿不吃窝边草,这样简单的道理你爹爹也不懂!
——戴敏就是凭着这样简单的判断,这样理解新社会疾风暴雨的土地改革!从“宣判大会”开完之后,戴敏和她的两个娃崽,就被农会撵出了大院。除了身上仅有的那身衣裤,她便失去了一切!民兵押着她和两个娃崽来到全村最穷的放牛人王二的窝棚,对她说道:“从今往后,你几娘崽的窝就在这里。你这地主婆若是乱说乱动,除非你也不要命了!”
这天夜里,她左一个右一个紧紧地搂着她的娃崽,两个娃崽也紧紧地搂着母亲。三个人睁大眼睛看着连门也没有、顶上的茅草还现出了一个圆洞的窝棚。在静寂的夜里,天上的星星在洞外一闪一闪,凉爽的山风欢快地从敞开的门灌进,又从那圆顶上穿出……茅草窸窸簌簌地不停响着,三个人躺在这霉味十足的稻草堆里,凄凉地胡思乱想。
这窝棚里只有一口砂锅,煮饭做菜都得靠它;更惨的是家中所有的粮食、衣物也被农会分光了,一粒粮食也没有给他们留下。过去和睦相处的人家现在谁也不愿接济他们。只吃了几天的野菜,两个娃崽就咋也熬不下去了。他们央求她道:“带我们到城里叔叔的家里去吧,带我们去吃一顿白米饭吧,吃一顿肉吧,妈妈!”
母亲呵斥他们:“没出息的东西!你爹爹死的那天,你们的叔叔不是也在现场吗?你们的爹爹说这里的土地是他家的,那地契也是他爹爹的名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他救命,他端坐在参观席上,放个屁没有?他曾是刚起义的国民党将军,过去也威风,现在也红火,他承认这些土地是他的,谁敢为难他?还有,你们长了眼睛就不看事吗?我们娘崽仨被赶出四合院时,他正和参观团的人参观我们哩!你们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我也用眼神求过他,请他站出来为我们娘崽仨说几句公道话,他说了?他屁也不放一个,就装得我们与他一点不相干,把脸歪开……你们没长眼睛吗?”
其实,最让戴敏悲伤的,是她再没有脸面回到离这里只有十几里路的娘家去。今天这样的穷酸相,她咋也没有脸面去面对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少年时的姊妹们。她相信她那贫苦的父母也在土地改革中分得了田地,也明白娘家的人因为分得了土她,也要与她划清阶级路线。她们出现在娘家门口会影响他们,甚至害了他们!
可怜的戴敏本是从最贫穷的农户中走来的山村姑娘,而今,命运又将她重新抛进了贫穷和耻辱的境地中!可是,她认为自己从前确实荣耀和风光过,她满足地对她的两个娃崽说:“你们也别忌恨你们的爹爹,我也不会忌恨他的,我会一辈子都在感激他的恩德。你爹爹给我的风光、荣耀,我下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还不清……这些风光和荣耀,是我们布依女人做梦想都不敢想的,是前辈人没有看见过的,下辈人也或许不会遇上的!布依女人要的是脸面,只有这样的一次风光和荣耀,就是给人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的事情。
戴敏死也不会忘记订婚那天,张老太爷亲自来了,是坐着洋车来的!他拄着拐杖,穿着丝绸的洋衫、洋褂……头戴博士帽,腰包里挂着金链金表……单是给她的定金,那用红绸包着的银洋就有五百块!五百块哟,那是几十亩田地的钱啊!别人家的彩礼,顶多送一条猪腿、几块布料也就了不起了;张家的彩礼是整整一头猪和五匹布料、绸料!你们永远不会晓得,张家的这些彩礼给她带来多大的荣耀和脸面呵!
提起迎亲的场面,戴敏的脸上立马会闪烁出瑰丽的色彩。那闪烁在眼中的泪水,很难让人分辨出是喜还是忧伤。她只有对张云长的感激,却完全忘记了他对她的虐待与摧残。她认为张云长有时候打她、骂她、羞辱她……那只怪她天生是个贫穷的布依姑娘,是个城里人耻笑的“苗子”!他娶她受到了汉人的讥笑,是出自她的缘故。他打她骂她对她不好也只是散散气而己。戴敏又说,她下辈子做布依女人,若是有这样的人要她,她还是会跟着他走的!
张勇从小要灵活些,这吃野菜的日子他是咋也经受不住了。一天,他悄悄地对张忠说,就算城里的叔叔家不能投奔吧,为啥我们不去花溪的外公、外婆家去呢?十几里路一哈哈(很快)去,又一哈哈就回来,去要些粮食回来,你说要得、要不得?
张忠听后满心欢喜,连说:“要得,要得!”
中午,张勇就拒绝吃那难以下咽的野菜了。他对妈妈说:“我和哥哥下午要到外公、外婆家去。去大吃一顿,顺便去要些白米和包谷回来。”
戴敏听见这句最平常的话,顿时就吓得脸青面黑!她浑身发抖地指着张忠、张勇,却又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太不争气,太丢我的脸面了!”
她哭了,自张云长死后她第一次悲恸地大哭着,她指着呆若木鸡的张忠、张勇,绝望地说道:“若是你们……不给妈妈……留脸面,妈妈就去死!”
兄弟俩在母亲的痛苦而绝望的泪水中,跪在母亲的脚下发下大誓:“一辈子没出息,一辈子就不跨进外公、外婆的家门!”
那时的张忠在朦胧的下意识中,暗自纳闷母亲为啥不像别的地主家庭那样,若没亲戚可投奔、为何不外出要(讨)饭呢?他隐约地感觉到,母亲是在等待着一个男人!爹爹还在时,一天晚上回来又出去了。半夜,土匪又进寨了,张忠半夜醒来,听到一个外乡口音的男人,在母亲的床上和母亲低声说话……母亲发出小小的笑声,听得出她很少这样的快乐过。这时,来福在朝门的走廊里,不失时机地吠叫起来。张忠当时又想,这家里有来福在,谁还敢从来福的眼皮下闯进来呢,除非他不想要命了!
第二天放学回家,他在吃饭时头也不抬地问妈妈:“爹爹……昨夜……回来了?”
妈妈吃惊地望着他。她张着嘴,显得十分地局促不安,支支吾吾地反问他:“昨夜,你看见……你爹爹?”
张忠想说他半夜听见妈妈与一个外姓男人说话,但是,他一想起总被爹爹打骂的妈妈,他立马又将这话咽了回去。难道,母亲苦苦等待的,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他会是谁呢?
人这种动物就是怪,天天有白米饭、经常有肉吃,你一点也不会感觉到饥饿。待你一朝醒来,钱没有了,米、油、盐没有了,啥也没有了……你见到啥都想吃,见啥都想要,一种难耐的饥饿感会向你扑来。你一看见炊烟、菜地、水磨房、土家人办丧事、娶亲摆酒……你便会立即想到了“吃”。饥饿迫使你就连看到小孩手上的饭团,你也会禁不住地咽口水,硬想上去咬那饭团一口!饥肠辘辘会使酸口水会一股劲地往上冒……你只得又将它强吞下肚去。第一次吃野菜时,张忠、张勇还选选挑挑的。待他们多吃几顿下来,不选不挑不说,连菜根也不用剔就塞进嘴里了。由于没有一点儿油荤、没有一丁点儿盐,吃进肚子里的野菜也不过一个时辰,胀鼓鼓的肚子就叽叽咕咕地叫个不停,一堆绿色的稀屎一拉,上肚皮又紧贴着下肚皮了……那想吃一顿白米饭想吃一次肉的欲望高于一切,整个心绪被饥饿搅得坐立不安,彻夜难眠!这样苦撑苦熬的日子究竟为了啥?终于有一天,这个家庭才有了喜悦和欢快!
那是一个深夜,大雨刚洗劫山村不久,一家人全身湿漉漉地刚进入梦乡。张勇感觉到脸热烘烘的被啥动物舔着……他惊叫一声,这深夜的惊叫,叫得人透心彻骨,把戴敏和张忠吓得从稻草堆中弹跳了起来!
戴敏和她的两个崽,透过刚从云垛中钻出的夜色仔细一看,竟是兴高采烈的东洋狗──来福!
来福欢悦地将湿淋淋的皮毛在全家人的身上摩擦着,头深深地埋进兄弟俩怀里,它的一只爪子也被戴敏紧紧地捏住……它不停地摇头摆尾,那股高兴劲就像是分别了几十年的亲人。
张勇说:“来福,来福,我好想你!”
戴敏说:“来福,你真有狗胆!农会张榜各村各寨,活要你的命,死要见你的尸。你不要命跑回来,莫不是自讨苦吃?”
张忠抚摸着来福厚厚的湿漉漉的皮毛,在它的腹下摸到一个布包,他问道:“来福,这是哪样?你给我们带来的?”
大家急忙将来福推到光亮一些的门边,果然发现来福的肚腹下捆着一个油布包。大家忙不迭地解开一看:一只死兔,几斤白米,最后是一块用油布裹了又裹的一块极为珍贵的岩盐!
俩兄弟舔了舔断缺了已久的盐,脸上都荡漾着欢乐与满足……戴敏并不因为有了食物而欢欣鼓舞,她颤抖地注视着那张包着大米的方块布,她竟拿着它到了火坑边,费了许多的功夫才将仅有的一缕火种吹燃——她的举动引起张忠、张勇的注意。
戴敏凑近微弱的火光,认得了这块绣着刺藜花朵的方块布!瞬间,戴敏的脸膛突然光亮起来,那睁大的双眸里喷射出一道奇特的亮光,她惊呼一声:“啊——!”
戴敏的目光投向了来福,这时,张勇正骑在来福身上,说:“来福,你好厉害!”
戴敏半跪在来福的面前,把她美丽的脸贴在来福的狗脸上,她轻声地道:“来福呵,来福,你啥时才变出个人样来!?”
来福的狗耳这时奇怪地转动起来,颤动的耳中大约听到了呼唤。它也不和它的小主人们亲热了,竟然咬着戴敏的衣襟向外拖……
戴敏说:“来福,你就自管自去吧……”可是来福还是不松口地拖着她往外走。戴敏这时明白了,对两个娃崽说:“你们快煮些米饭吃,我把来福撵走了就回来。”
张忠问:“煮稀饭还是干饭?”
戴敏想了想,大约今晚是喜庆日子,就说道:“随你们的便……只是,不要把火光射出去让民兵看见。”
那晚,戴敏看到她给刘礼靖的精绣的头盖后,立即明白这个落难的土匪头依然没有逃走,依旧铁下心要和她一起逃出国外!可是,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落难的土匪头和遭殃落魄的东洋狗来福,咋又活生生地掇合在一起了呢?
原来,刘礼靖与戴敏暗地里勾扯不到两个月,寨子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大的突变就是张云长被农民活活打死了,戴敏成了地主婆,带着她的两个崽被农民们撵出了家门。
刘礼靖知道戴敏的处境后,心急如焚想见到她。但他知道,他与戴敏的行为只要稍有闪失,戴敏便必死无疑!他知道戴敏像所有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女人那样,需要有男人护着,也需要男人安慰和鼓励着……终于有一天,刘礼靖在山林中竟然看到了东洋狗来福!
这条硕大雄壮的纯东洋狼狗,在张云长死后竟然神奇地找到了刘礼靖!这个比鬼还精的东洋狼狗晓得它也被民兵追杀,不能回家了,也不能在寨子里出现了。来福远远地不即不离地望着他,它伸着长长的粉红舌头,似乎也在想:这个与女主人鬼混的男人,女主人十分地喜欢他,我来福被人追杀得无家可归,是不是也可以跟着他?
刘礼靖向它喊:“来福,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的女主人、小主人还活着,你就撒手走了,太无情无义了!”
来福高傲地对他报以一声咆哮。仿佛说:“球!”
刘礼靖又说“过来,我一个人孤独死了,让我们结为朋友吧。这里有你喜欢的腊肉。这肉上的腊肉骨头,越啃越有滋味。你要啃,就过来。”
来福不再咆哮和对他不满了,对他伸了伸脖子,好像说:“你丢过来。”
刘礼靖看懂了它的意思,就将那块腊肉丢了过去。
来福极有风度地上前吃了那块腊肉,还津津有味地啃了腊肉骨头后,这才朝他摇了摇尾巴,张口打了个呵欠,似乎在说:“你比我的主人好些,他只扔给我骨头,从不给我吃整块的腊肉吃。”
来福无疑看到了张云长被农民活活打死的场面,它对外人怕着呢,它的皮毛不停地颤抖着……刘礼靖隔着一段距离对它道:“往后,我们在一起相依为命。”
来福随即“汪”的一声答允了。
亲眼目睹男主人被农民活话打死的来福,为男主人的死不禁哀号了好几个夜晚,还流了好多的狗泪水。看到肮脏而又胡茬满面的刘礼靖,来福也明白自己是落荒而逃的狗,而他便是落荒而逃的人了!现在相同的命运,使它与他紧紧依靠在一起了。但是,遗憾的是,他不太了解它,它也不大懂得他;他与它若即若离,没有什么共同点能使他与它的情感得到合理的补充。(明日续)
──摘自张宗铭系列长篇小说《女人土匪东洋狗》第六章、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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