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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籍珍藏

呻吟语(三)

明‧吕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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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心

  心要如天平,称物时,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时,即悬空在此。只恁静虚中正,何等自在!收放心休要如追放豚,既入苙了,便要使他从容闲畅,无拘迫懊之状。若恨他难收,一向束缚在此,与放失同。何者?同归于无得也。故再放便奔逸不可收拾。

君子之心,如习鹰驯雉,搏击飞腾,主人略不防闲;及上臂归庭,却恁忘机自得,略不惊畏。学者只事事留心,一毫不肯苟且,德业之进也,如流水矣。不动气,事事好。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说,不在出入上说。且如高卧山林游心廊庙,身处衰世梦想唐虞,游子思亲,贞妇怀夫,这是个放心否?若不论邪正,只较出入,却是禅定之学。或问:“放心如何收?”余曰:“只君此问,便是收了。这放收甚容易,才昏昏便出去,才惺惺便在此。”常使精神在心目间,便有主而不眩。于客感之交,只一昏昏,便是胡乱应酬。岂无偶合?终非心上经历过,竟无长进,譬之梦食,岂能饱哉?

  防欲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力善如缘无枝之树,才住脚便下坠。是以君子之心,无时而不敬畏也。一善念发,未说到扩充,且先执持住,此万善之囮也。若随来随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驿传然,终身无主人住矣。千日集义,禁不得一刻不慊于心,是以君子瞬存息养,无一刻不在道义上。其防不义也,如千金之子之防盗,惧馁之故也。无屋漏工夫,做不得宇宙事业。

  君子口中无惯语,存心故也。故曰:“修辞立其诚。”不诚,何以修辞?一念收敛,则万善来同;一念放恣,则百邪乘衅。得罪于法,尚可逃避;得罪于理,更没处存身。只我底心,便放不过我。是故君子畏理甚于畏法。

  或问:“鸡鸣而起,若未接物,如何为善?”程子曰:“只主于敬,便是善。”愚谓:惟圣人未接物时,何思何虑?贤人以下,睡觉时,合下便动个念头,或昨日已行事,或今日当行事,便来心上。只看这念头如何,如一念向好处想,便是舜边人;若一念向不好处想,便是跖边人。若念中是善,而本意却有所为,这又是中跖,渐来渐去,还向跖边去矣。此是务头工夫。此时克己更觉容易,点检更觉精明,所谓“去恶在纤微,持善在根本”也。

  目中有花,则视万物皆妄见也;耳中有声,则听万物皆妄闻也;心中有物,则处万物皆妄意也。是故此心贵虚。忘是无心之病,助长是有心之病。心要从容自在,活泼于有无之间。 静之一字,十二时离不了,一刻才离,便乱了。门尽日开阖,枢常静;妍媸尽日往来,镜常静;人尽日应酬,心常静。惟静也,故能张主得动,若逐动而去,应事定不分晓。便是睡时,此念不静,作个梦儿也胡乱。把意念沉潜得下,何理不可得?把志气奋发得起,何事不可做?今之学者,将个浮躁心观理,将个委靡心临事,只模糊过了一生。

  心平气和,此四字非涵养不能做,工夫只在个定火。火定则百物兼照,万事得理。水明而火昏,静属水,动属火,故病人火动则躁扰狂越,及其苏定,浑不能记。苏定者,水澄清而火熄也。故人非火不生,非火不死;事非火不济,非火不败。惟君子善处火,故身安而德滋。当可怨可怒、可辩可诉、可喜可愕之际,其气甚平,这是多大涵养。天地间真滋味,惟静者能尝得出;天地间真机括,惟静者能看得透;天地间真情景,惟静者能题得破。作热闹人,说孟浪语,岂无一得?皆偶合也。

  未有甘心快意而不殃身者。惟理义之悦我心,却步步是安乐境。问:“慎独如何解?”曰:“先要认住独字,独字就是意字。稠人广坐、千军万马中,都有个独。只这意念发出来是大中至正底,这不劳慎就将这独字做去,便是天德王道。这意念发出来,九分九釐是,只有一厘苟且为人之意,便要点检克治,这便是慎独了。”

  用三十年心力,除一个伪字不得。或曰:“君尽尚实矣。”余曰:“所谓伪者,岂必在言行间哉?实心为民,杂一念德我之心便是伪;实心为善,杂一念求知之心便是伪;道理上该做十分,只争一毫未满足便是伪;汲汲于向义,才有二三心便是伪;白昼所为皆善,而梦寐有非僻之干便是伪;心中有九分,外面做得恰象十分便是伪。此独觉之伪也,余皆不能去,恐渐渍防闲,延恶于言行间耳。”  自家好处掩藏几分,这是涵蓄以养深;别人不好处要掩藏几分,这是浑厚以养大。

  宁耐,是思事第一法;安详,是处事第一法;谦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处人第一法;置富贵、贫贱、死生、常变于度外,是养心第一法。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华、夏不是发畅、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为我境。大丈夫不怕人,只是怕理;不恃人,只是恃道。静里看物欲,如业镜照妖。“躁心浮气,浅衷狭量”,此八字,进德者之大忌也。去此八字,只用得一字,曰主静。静则凝重。静中境自是宽阔。

  士君子要养心气,心气一衰,天下万事分毫做不得。冉有只是个心气不足。主静之力,大于千牛,勇于十虎。君子洗得此心净,则两间不见一尘;充得此心尽,则两间不见一碍;养得此心定,则两间不见一怖;持得此心坚,则两间不见一难。人只是心不放肆,便无过差;只是心不怠忽,便无遗忘。

  胸中只摆脱一“恋”字,便十分爽净,十分自在。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盗,只是欺人。此心有一毫欺人、一事欺人、一语欺人,人虽不知,即未发觉之盗也。言如是而行欺之,是行者言之盗也;心如是而口欺之,是口者心之盗也;才发一个真实心,骤发一个伪妄心,是心者心之盗也。谚云:“瞒心昧己。”有味哉其言之矣。欺世盗名,其过大;瞒心昧己,其过深。

  此心果有不可昧之真知,不可强之定见,虽断舌可也,决不可从人然诺。才要说睡,便睡不着;才说要忘,便忘不得。举世都是我心,去了这我心,便是四通八达,六合内无一些界限。要去我心,须要时时省察:这念头是为天地万物?是为我?目不容一尘,齿不容一芥,非我固有也。如何灵台内许多荆榛,却自容得?

  手有手之道,足有足之道,耳目鼻口有耳目鼻口之道。但此辈皆是奴婢,都听天君使令。使之以正也,顺从,使之以邪也,顺从。渠自没罪过,若有罪过,都是天君承当。心一松散,万事不可收拾;心一疏忽,万事不入耳目;心一执著,万事不得自然。当尊严之地、大众之前、震怖之景,而心动气慑,只是涵养不定。久视则熟字不识,注视则静物若动,乃知蓄疑者,乱真知;过思者,迷正应。

  常使天君为主、万感为客,便好。只与他平交,已自亵其居尊之体。若跟他走去走来,被他愚弄缀哄,这是小儿童,这是真奴婢,有甚面目来灵台上坐、役使四肢百骸?可羞可笑!示儿。不存心,看不出自家不是。只于动静语默、接物应事时,件件想一想,便见浑身都是过失。须动合天则,然后为是。日用间,如何疏忽得一时?学者思之。

  人生在天地间,无日不动念,就有个动念底道理;无日不说话,就有个说话底道理;无日不处事,就有个处事底道理;无日不接人,就有个接人底道理;无日不理物,就有个理物底道理;以至怨怒笑歌、伤悲感叹、顾盼指示、咳唾涕洟、隐微委曲、造次颠沛、疾病危亡,莫不各有道理。只是时时体认,件件讲求。细行小物尚求合则,彝伦大节岂可逾闲?故始自垂髫,终于属纩,持一个自强不息之心,通乎昼夜,要之于纯一不已之地,忘乎死生。此还本归全之道,戴天履地之宜。不然,恣情纵意而各求遂其所欲,凡有知觉运动者皆然,无取于万物之灵矣。或曰:“有要乎?”曰:“有。其要只在存心。”“心何以存?”曰:“只在主静。只静了,千酬万应都在道理上,事事不错。”

  迷人之迷,其觉也易;明人之迷,其觉也难。心相信,则迹者土苴也,何烦语言?相疑,则迹者媒孽也,益生猜贰。故有誓心不足自明,避嫌反成自诬者,相疑之故也。是故心一而迹万,故君子治心不修迹。中孚,治心之至也,豚鱼且信,何疑之有?

  君子畏天不畏人,畏名教不畏刑罚,畏不义不畏不利,畏徒生不畏舍生。“忍”“激”二字,是祸福关。殃咎之来,未有不始于快心者,故君子得意而忧,逢喜而惧。一念孳孳,惟善是图,曰正思;一念孳孳,惟欲是愿,曰邪思;非分之福,期望太高,曰越思;先事徘徊,后事懊恨,曰萦思;游心千里,岐虑百端,曰浮思;事无可疑,当断不断,曰惑思;事不涉己,为他人忧,曰狂思;无可奈何,当罢不罢,曰徒思;日用职业,本分工夫,朝惟暮图,期无旷废,曰本思。此九思者,日用之间,不在此则在彼。善摄心者,其惟本思乎?身有定业,日有定务,暮则省白昼之所行,朝则计今日之所事,念兹在兹,不肯一事苟且,不肯一时放过,庶心有 着落,不得他适,而德业日有长进矣。

  学者只多忻喜心,便不是凝道之器。小人亦有坦荡荡处,无忌惮是已;君子亦有常戚戚处,终身之忧是已。只脱尽轻薄心,便可达天德。汉唐以下儒者,脱尽此二字,不多人。斯道这个担子,海内必有人负荷。有能概然自任者,愿以绵弱筋骨助一肩之力,虽走僵死不恨。耳目之玩,偶当于心,得之则喜,失之则悲,此儿女子常态也。世间甚物与我相关,而以得喜、以失悲耶?圣人看得此身,亦不关悲喜,是吾道之一囊橐耳。爱囊橐之所受者,不以囊橐易所受,如之何以囊橐弃所受也?而况耳目之玩,又囊橐之外物乎?

  寐是情生景,无情而景者,兆也;寤后景生情,无景而情者,妄也。人情有当然之愿,有过分之欲。圣王者,足其当然之愿而裁其过分之欲,非以相苦也。天地间欲愿只有此数,此有余而彼不足,圣王调剂而均釐之,裁其过分者以益其当然。夫是之谓至平,而人无淫情、无觖望。恶恶太严,便是一恶;乐善甚亟,便是一善。

  “投佳果于便溺,濯而献之,食乎?”曰:“不食。”“不见而食之,病乎?”曰:“不病。”“隔山而指骂之,闻乎?”曰:“不闻。”“对面而指骂之,怒乎?”曰:“怒。”曰:“此见闻障也。夫能使见而食,闻而不怒,虽入黑海、蹈白刃,可也!此炼心者之所当知也。”只有一毫疏处,便认理不真,所以说惟精,不然众论淆之而必疑;只有一毫二三心,便守理不定,所以说惟一,不然利害临之而必变。

  种豆,其苗必豆;种瓜,其苗必瓜,未有所存如是而所发不如是者。心本人欲而事欲天理,心本邪曲而言欲正直,其将能乎?是以君子慎其所存,所存是,种种皆是;所存非,种种皆非,未有分毫爽者。 属纩之时,般般都带不得,惟是带得此心。却教坏了,是空身归去矣,可为万古一恨。

  吾辈所欠,只是涵养不纯不定。故言则矢口所发,不当事,不循物,不宜人;事则恣意所行,或太过,或不及,或悖理。若涵养得定,如熟视正鹄而后开弓,矢矢中的;细量分寸而后投针,处处中穴,此是真正体验,实用工夫,总来只是个沉静。沉静了,发出来,件件都是天则。

  定静中境界,与六合一般大,里面空空寂寂,无一个事物;才问他索时,般般足,样样有。暮夜无知,此四字,百恶之总根也。人之罪莫大于欺,欺者,利其无知也。大奸大盗,皆自无知之心充之。天下大恶只有二种:欺无知、不畏有知。欺无知,还是有所忌惮心,此是诚伪关;不畏有知,是个无所忌惮心,此是死生关。犹知有畏,良心尚未死也。

天地万物之理,出于静,入于静;人心之理,发于静,归于静。静者,万理之橐籥,万化之枢纽也。动中发出来,与天则便不相似。故虽暴肆之人,平旦皆有良心,发于静也;过后皆有悔心,归于静也。

  动时只见发挥不尽,那里觉错?故君子主静而慎动。主静,则动者静之枝叶也;慎动,则动者静之约束也。又何过焉?童心最是作人一大病,只脱了童心,便是大人君子。或问之,曰:“凡炎热念、骄矜念、华美念、欲速念、浮薄念、声名念,皆童心也。”吾辈终日念头离不了四个字,曰“得失毁誉”。其为善也,先动个得与誉底念头;其不敢为恶也,先动个失与毁底念头。总是欲心伪心,与圣人天地悬隔。圣人发出善念,如饥者之必食,渴者之必饮。其必不为不善,如烈火之不入,深渊之不投,任其自然而已。贤人念头只认个可否,理所当为,则自强不息;所不可为,则坚忍不行。然则得失毁誉之念可尽去乎?曰:“胡可去也!”天地间,惟中人最多,此四字者,圣贤籍以训世,君子藉以检身。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 ,以得失训世也。曰“疾没世而名不称”、曰“年四十而见恶”,以毁誉训世也。此圣人待衰世之心也。彼中人者,不畏此以检身,将何所不至哉?故尧舜能去此四字,无为而善,忘得失毁誉之心也。桀纣能去此四字,敢于为恶,不得失毁誉之恤也。

  心要虚,无一点渣滓;心要实,无一毫欠缺。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只大公了,便是包涵天下气象。士君子作人,事事时时只要个用心。一事不从心中出,便是乱举动;一刻心不在腔子里,便是空躯壳。古人也算一个人,我辈成底是什么人?若不愧不奋,便是无志。圣、狂之分,只在苟、不苟两字。余甚爱万籁无声、萧然一室之趣。或曰:“无乃太寂灭乎?”曰:“无边风月自在。”无技痒心,是多大涵养!故程子见猎而痒。学者各有所痒,便当各就痒处搔之。

  欲,只是有进气无退气;理,只是有退气无进气。善学者,审于进退之间而已。圣人悬虚明以待天下之感,不先意以感天下之事。其感也,以我胸中道理顺应之;其无感也,此心空空洞洞,寂然旷然。譬之鉴,光明在此,物来则照之,物去则光明自在。彼事未来而意必,是持鉴觅物也。尝谓镜是物之圣人,镜日照万物而常明,无心而不劳故也。圣人日应万事而不累,有心而不役故也。夫惟为物役而后累心,而后应有偏着。

  恕心养到极处,只看得世间人都无罪过。物有以慢藏而失,亦有以谨藏而失者;礼有以疏忽而误,亦有以敬畏而误者。故用心在有无之间。说不得真知明见,一些涵养不到,发出来便是本象,仓卒之际,自然掩护不得。一友人沉雅从容,若温而不理者。随身急用之物,座客失备者三人,此友取之袖中,皆足以应之。或难以数物,呼左右取之携中,黎然在也。余叹服曰:“君不穷于用哉!”曰:“我无以用为也。此第二着,偶备其万一耳。备之心,慎之心也,慎在备先。凡所以需吾备者,吾已先图,无赖于备。故自有备以来,吾无万一, 故备常余而不用。”或曰:“是无用备矣。”曰:“无万一而犹备,此吾之所以为慎也。若恃备而不慎,则备也者,长吾之怠者也,久之,必穷于所备之外;恃慎而不备,是慎也者,限吾之用者也,久之,必穷于所慎之外。故宁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余叹服曰:“此存心之至者也。《易》曰:‘藉之用茅,又何咎焉?’其斯之谓与?”吾识之,以为疏忽者之戒。

  欲理会七尺,先理会方寸;欲理会六合,先理会一腔。静者生门,躁者死户。士君子一出口,无反悔之言;一动手,无更改之事。诚之于思,故也。只此一念公正了,我于天地鬼神通是一个,而鬼神之有邪气者,且跧伏退避之不暇。庶民何私何怨,而忍枉其是非腹诽巷议者乎?

  和气平心发出来,如春风拂弱柳,细雨润新苗,何等舒泰!何等感通!疾风迅雷,暴雨酷霜,伤损必多。或曰:“不似无骨力乎?”余曰:“譬之玉,坚刚未尝不坚刚,温润未尝不温润。”余严毅多,和平少,近悟得此。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天下国家之存亡、身之生死,只系“敬”“怠”两字。敬则慎,慎则百务脩举;怠则苟,苟则万事隳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莫不如此。此千古圣贤之所兢兢, 而世人之所必由也。

  每日点检,要见这念头自德性上发出,自气质上发出,自习识上发出,自物欲上发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识得本来面目。初学最要知此。道义心胸发出来,自无暴戾气象,怒也怒得有礼。若说圣人不怒,圣人只是六情? 过差遗忘,只是昏忽,昏忽,只是不敬。若小心慎密,自无过差遗忘之病。孔子曰:“敬事。”樊迟粗鄙,告之曰:“执事敬。”子张意广,告之曰:“无小大,无敢慢。”今人只是懒散,过差遗忘,安得不多?

  吾初念只怕天知,久久来不怕天知,又久久来只求天知。但未到那何必天知地步耳。气盛便没涵养。定静安虑,圣人胸中无一刻不如此。或曰:“喜怒哀乐到面前,何如?”曰:“只恁喜怒哀乐,定静安虑,胸次无分毫加损。” 忧世者与忘世者谈,忘世者笑;忘世者与忧世者谈,忧世者悲。嗟夫!六合骨肉之泪,肯向一室胡越之人哭哉?彼且谓我为病狂,而又安能自知其丧心哉?

 “得”之一字,最坏此心。不但鄙夫患得,年老戒得为不可。只明其道而计功,有事而正心,先事而动得心,先难而动获心,便是杂霸杂夷。一念不极其纯,万善不造其极。此作圣者之大戒也。 充一个公己公人心,便是胡越一家;任一个自私自利心,便中父子仇雠。天下兴亡、国家治乱、万姓死生,只争这个些子。厕牏之中,可以迎宾客;第之间,可以交神明。必如此,而后谓之不苟。

  为人辨冤白谤,是第一天理。治心之学,莫妙于“瑟僩”二字。瑟训严密,譬之重关天险,无隙可乘,此谓不疏,物欲自消其窥伺之心。僩训武毅,譬之将军按剑,见者股栗,此谓不弱,物欲自夺其猖獗之气。而今吾辈灵台,四无墙户,如露地钱财,有手皆取;又孱弱无能,如杀残俘虏,落胆从人。物欲不须投间抵隙,都是他家产业;不须硬迫柔求,都是他家奴婢,更有那个关防?何人喘息?可哭可恨!沉静,非缄默之谓也。意渊涵而态闲正,此谓真沉静。虽终日言语,或千军万马中相攻击,或稠人广众中应繁剧,不害其为沉静,神定故也。一有飞扬动扰之意,虽端坐终日,寂无一语,而色貌自浮。或意虽不飞扬动扰,而昏昏欲睡,皆不得谓沉静。真沉静底自是惺,包一段全副精神在里。

  明者料人之所避,而狡者避人之所料,以此相与,是贼本真而长奸伪也。是以君子宁犯人之疑,而不贼己之心。室中之斗,市上之争,彼所据各有一方也。一方之见皆是己非人,而济之以不相下之气,故宁死而不平。呜呼!此犹愚人也。贤臣之争政,贤士之争理,亦然。此言语之所以日多,而后来者益莫知所决择也。故为下愚人作法吏易,为士君子所折衷难。非断之难,而服之难也。根本处,在不见心而任口,耻屈人而好胜,是室人市儿之见也。

大利不换小义,况以小利坏大义乎?贪者可以戒矣。杀身者不是刀剑,不是寇,乃是自家心杀了自家。知识,帝则之贼也。惟忘知识以任帝则,此谓天真,此谓自然。一着念便乖违,愈着念愈乖违。乍见之心歇息一刻,别是一个光景。 为恶惟恐人知,为善惟恐人不知,这是一副甚心肠?安得长进?

  或问:“虚灵二字,如何分别?”曰:“惟虚故灵。顽金无声,铸为钟磬则有声;钟磬有声,实之以物则无声。圣心无所不有,而一无所有,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浑身五脏六腑、百脉千络、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毛发甲爪,以至衣裳冠履,都无分毫罪过,都与尧舜一般,只是一点方寸之心,千过万罪,禽兽不如。千古圣贤只是治心,更不说别个。学者只是知得这个可恨,便有许大见识。

  人心是个猖狂自在之物、陨身败家之贼,如何纵容得他?良知何处来?生于良心;良心何处来?生于天命。心要实,又要虚。无物之谓虚,无妄之谓实;惟虚故实,惟实故虚。心要小,又要大。大其心,能体天下之物;小其心,不偾天下之事。要补必须补个完,要拆必须拆个净。 学术以不愧于心、无恶于志为第一。也要点检这心志,是天理?是人欲?便是天理,也要点检是边见?是天则?尧眉舜目、文王之身、仲尼之步,而盗跖其心,君子不贵也。有数圣贤之心,何妨貌似盗跖?学者欲在自家心上做工夫,只在人心做工夫。此心要常适,虽是忧勤惕励中、困穷抑郁际,也要有这般胸次。不怕来浓艳,只怕去沾恋。原不萌芽,说甚生机。

  平居时,有心讱言还容易,何也?有意收敛故耳。只是当喜怒爱憎时,发当其可、无一厌人语,才见涵养。 口有惯言,身有误动,皆不存心之故也。故君子未事前定,当事凝一。识所不逮,力所不能,虽过无愧心矣。世之人何尝不用心?都只将此心错用了。故学者要知所用心,用于正而不用于邪,用于要而不用于杂,用于大而不用于小。

  予尝怒一卒,欲重治之。召之,久不至,减予怒之半。又久而后至,诟之而止。因自笑曰:“是怒也,始发而中节邪?中减而中节邪?终止而中节邪?”惟圣人之怒,初发时便恰好,终始只一个念头不变。世间好底分数休占多了,我这里消受几何,其余分数任世间人占去。京师僦宅,多择吉数。有丧者,人多弃之曰:“能祸人。”予曰:“是人为室祸,非室能祸人也。人之死生,受于有生之初,岂室所能移?室不幸而遭当死之人,遂为人所弃耳。惟君子能自信而付死生于天则,不为往事所感矣。”

  不见可欲时,人人都是君子;一见可欲,不是滑了脚跟,便是摆动念头。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此是闭目塞耳之学。一入耳目来,便了不得。今欲与诸君在可欲上做工夫,淫声美色满前,但如鉴照物,见在妍媸,不侵镜光;过去妍媸,不留镜里,何嫌于坐怀?何事于闭门?推之可怖可惊、可怒可惑、可忧可恨之事,无不皆然。到此才是工夫,才见手段。把持则为贤者,两忘则为圣人。予尝有诗云:“百尺竿头着脚,千层浪里翻身。个中如履平地,此是谁何道人。”一里人事专利己,屡为训说不从。后每每作善事,好施贫救难,予喜之,称曰:“君近日作事,每每在天理上留心,何所感悟而然?”曰:“近日读司马温公语,有云:‘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予笑曰:“君依旧是利心,子孙安得受福?”

  小人终日苦心,无甚受用处。即欲趋利,又欲贪名;即欲掩恶,又欲诈善。虚文浮礼,惟恐其疏略;消沮闭藏,惟恐其败露。又患得患失,只是求富求贵;畏首畏尾,只是怕事怕人。要之温饱之外,也只与人一般,何苦自令天君无一息宁泰处?满面目都是富贵,此是市井小儿,不堪入有道门,徒令人呕吐而为之羞耳。若见得大时,舜禹有天下而不与。读书人只是个气高,欲人尊己;志卑,欲人利己,便是至愚极陋。只看四书六经千言万语教人是如此不是?士之所以可尊可贵者,以有道也。这般见识,有什么可尊贵处?小子戒之。第一受用,胸中干净;第二受用,外来不动;第三受用,合家没病;第四受用,与物无竞。

  欣喜欢爱处,便藏烦恼机关,乃知雅淡者,百祥之本;怠惰放肆时,都是私欲世界,始信懒散者,万恶之宗。求道学真传,且高阁百氏诸儒,先看孔孟以前胸次;问治平要旨,只远宗三皇五帝,净洗汉唐而下心肠。看得真幻景,即身不吾有何伤?况把世情婴肺腑;信得过此心,虽天莫我知奚病?那教流语恼胸肠。善根中才发萌蘗,即着意栽培,须教千枝万叶;恶源处略有涓流,便极力壅塞,莫令暗长潜滋。处世莫惊毁誉,只我是,无我非,任人短长;立身休问吉凶,但为善,不为恶,凭天祸福。

  念念可与天知,尽其在我;事事不执己见,乐取诸人。浅狭一心,到处便招尤悔;因循两字,从来误尽英雄。斋戒神明其德,洗心退藏于密。常将半夜萦千岁,只恐一朝便百年。试心石上即平地,没足池中有隐潭。心无一事累,物有十分春。 神明七尺体,天地一腔心。终有归来日,不知到几时。吾心原止水,世态任浮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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