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
那晚,在月光下和兄弟们在大禾埕,听爷爷说他年轻时的浪漫故事。在那个没有电灯的时代,比起家里呛鼻的煤油灯,其实月光就是最好的光源;趁着霞光赶快吃完简单的晚餐(通常都是地瓜稀饭配荫瓜之类的)后,就拿着爷爷专属的乘凉草席,到大禾埕去吹自然风,当然手边还要用衣物或扇子,不时的拍打着来凑热闹的蚊虫。
那晚,夜凉如水,繁星满天,苍穹显得好低好低,好像很容易就可以摘到星星似的。萤火虫漫天飞舞,我们玩够了捉迷藏的游戏之后,就换捉萤火虫比赛,把它们集合在玻璃瓶里,看它们一闪一闪的比谁的光较亮。跑跳累了,再回到爷爷的草席处,听爷爷说他永远说不完的故事,通常我都是故事没听完,就沉睡在凉凉的苍穹下。那晚,已是五十年前的那晚。
那晚,是个夏夜,虽然温度是比白天低了些,但是仍然让人闷得难受。用过晚餐后,我就起身背着蓄电池和弟弟一起扮演“捕蛇者”。插秧前是蛙类的求偶期,往往一个晚上都没停过它们的鸣叫,而那个时刻也正是所有蛇类可以饱餐一顿的季节。耕耘好的水田里到处都是水,所以出来觅食的蛇类只好集中在干燥的地方歇脚,等待美食佳肴,如此也让我们容易掌握它们出没。
贫寒的年代,才十多岁的我们,就带着灯光,一夜四处穿梭。专找毒蛇可能出没处,就是期待能与毒蛇相遇,然后逮个正着,隔天就能卖点钱以贴补家用,而人见人怕、黑白相间的雨伞节,一直是我们心中的首选。“初见时惊恐,捕捉时慌乱,平安落袋时喜悦”,捕蛇的节奏就是如此的循环着。而那晚,正是我在人生青涩又贫穷的岁月。
那晚,痛彻心扉的那晚。全家大小陪伴着冰凉的父亲躺在客厅的那晚,家人悲极无言,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无法抑压的不断啜泣,整夜泪眼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门首飘动的白幡、凝住的空气和缭绕的轻烟,塑造的氛围,是我有生以来从未体认过的悲惨。父亲走了,家里的巨树倒了,我们的挚爱不发一语,他一生的劳碌、负责、坚毅与热情,那晚化作冰冷的任人呼唤;一夜没有阖眼的我,和父亲做了最彻底的真心告白,只是那晚的告白变成了独白,父亲没有给我只字片语。那晚,是在八年前。
那晚,是陪着母亲回乡的夜晚。舅舅在探望弥留状态下的母亲时,曾经提起母亲善后的事宜,希望能在她不陌生和畏惧的地点办理。为了让离家住院数月的母亲,最后仍能亲近厮守一生的家园,所以在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后,我们请了救护车带着母亲回乡巡礼一番。夜很黑,车速不慢,我扶着母亲的头部,希望她不要受到晃动与惊吓,沿路我告诉母亲车子走过的地名和桥名,希望她能找到来时路,希望她的灵魂能回到孕育我们的温暖家园。那晚,没有母亲身体的温热相依,心里好冷,冷彻心扉。寒颤后的心冷,使得至今提起母亲两个字眼,悲伤仍会急速升温。那晚,离此刻只有年余。
那晚,开车把深夜自高雄读书归来的儿子接回家。平日我们各自在南北生活着,因为路途的遥远与工作的忙碌,使得我们差点成为陌生的亲密家人。独立性强、逐渐长高、帅气且有点腼腆的儿子,一直是我们最放心和贴心的孩子,从参加考试、报到、住校到正式读书,我们都没有陪过他到从未去过的高雄,当然背后有位会照顾他的姐姐也是因素之一。
那晚,在客厅里竟然和儿子聊开了。说起了他爷爷当年的英挺坚毅和奶奶的慈祥刻苦;说起了我们夫妻异乡为异客的艰辛打拼;说起了他的出生,带给家人的惊喜、忙碌、话题,和填补了彼此原本无味的生活空间;说起多年来,我们对他的呵护与要求;说起成长时,让他不快乐背后的用心良苦;述说他陌生岁月中,所有家人们对他曾有的用心与关切,说出了我们心中对他的期许和坚持。那晚,我们忘记了时间的消逝,忘记了彼此相容之外的空间;但我看到了儿子的成熟、智慧和自己心中的窃喜。那晚,至今仍余韵犹存。
那晚,我和太太漫步在新街溪畔。月明星稀,带点秋意的凉爽舒适,更衬托出今年盛夏的燠热难熬。溪水映着月光,或许已是深夜时分,静谧的公园里,四下无人,只有蛙鸣稀疏点缀。倚着栏杆,远望中秋明月和偶尔掠过的云朵,我想起了远离身边的亲人,想起了溜逝的历史岁月,悲中有泪,泪中有喜,我感恩生命中好多的“那晚”和“那晚”,丰厚了我的生命底蕴。◇ (//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