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1月5日讯】“文革”中江青的“样板戏”独霸中国文艺舞台,客观上培养了我对京戏的爱好;不然,我今天也不会爱听马派的“空城计”、叶氏的“群英会”、裘派的“铡美案”等等。同样,“文革”中大唱所谓的“陕北民歌”(“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之类),以及此前读李季的叙事长诗《王贵与李香香》、贺敬之的仿信天游《回延安》,使陕北民歌的韵律成了我的音乐“童子功”之一。
然而,真正使我领略陕北民歌之美的,是在2004年的一个仲夏夜。那年8月中旬,杂文选刊杂志社在吉林省松原市的前郭尔罗斯县的生态旅游开发区举办笔会。碧空如洗,星河低垂,一望无际的查干湖之畔,文友们兴致勃勃地举行了篝火晚会。来自西安的小伙子狄马演唱的陕北民歌,令大家如痴如醉,不肯罢休。狄马,一个精壮汉子,刮不净的一脸络腮胡,我戏言他像个响马,他说洒家祖上跟杨虎城一样,就是“刀客”嘛。哎呀,他的陕北民歌唱得真地道!粗犷、雄浑、苍凉,又淳朴、深情,与这里的高天阔地融成一体,这里的高天阔地与陕北黄土高坡的空旷幽远荒凉又一脉相通。
晚会后,我说他唱得好;他说,你没听过好的,哪天你到了陕西我找几个真能唱的让你听听,若有心有空我还可以陪你到陕北老家去采风。他说,我不过唱得原汁原味罢了。回陕西后,他即给我电邮来他收集的一部分未经革命化处理的陕北民歌。其中有首《白马调》,歌词是这样的:
骑白马,跑沙滩,
你没有婆姨呀我没汉,
咱俩捆成一嘟噜蒜,呼儿嗨哟,
土里生来土里烂。
骑白马,挎洋枪,
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嗨哟,
打日本也顾不上。
三八枪,没盖盖,
八路军当兵的没太太。
待到那打下榆林城,呼儿嗨哟,
一人一个女学生。
狄马说,《东方红》用的就是“白马调”。
瞧,这歌词多么本色!不要以为“你没有婆姨我没有汉”是女子在唱,是“骑白马,跑沙滩”的男人在唱呀,就像古代那些“闺怨诗”都是士子用女子的口吻在“怨”呢。全篇都是一个男人的心里话。“咱俩捆成一嘟噜蒜,土里生来土里烂”,带土腥气的比喻,似信手拈来却新奇妥贴,情深意切。不要说后一段有损八路军的形象,军装并无神异的功能,穿了军装的农民不可能一下子就变成绅士,他们想立功之后娶个漂亮的女人,作为其冲锋陷阵的原动力,很正常很正常,自古英雄配美人嘛。再说,当兵的男儿骑着白马,得意洋洋地在沙滩上奔跑,心里撒野口里唱出来,只是一种情感宣泄方式,未必就真要那样做。一场恶斗灭了方腊,幸存的梁山好汉阮小七,穿上方腊的皇袍在山野驰骋,释放郁闷与庆幸,被朝廷来的那个鸟大臣视为反心不死,真小题大做,不通人性。
且说今年秋天,我有“丝绸之旅”,趁便在西安逗留再会狄马一伙文友。他们安排在“荞麦园”酒楼相聚。这园子紧邻西安美院,文化气息浓馥,常有陕西民间艺人在那里演出。席间,我们请了一个说书人。他怀抱三弦,腿绑木板,手挥脚打,演唱了个传统的段子《大脚娘》,我似懂非懂,只知道描述极夸张。狄马的“弟子”陈仓演唱的《看妹妹》,我倒听懂了。歌词大意是:
头一回看妹妹呀,你不在,
你妈妈说你在山里掏苦菜,亲亲爱。
二一回看妹妹呀,你不在,
你妈妈把我打了一锅盖,亲亲爱。
三一回看妹妹呀,你不在,
你哥哥把我敲了两烟袋,亲亲爱。
四一回看妹妹呀,你不在,
你家的大黄狗呀把我咬出来。
唱得最投入最动情的是省政协的马治权先生。他与我年岁相若,五旬颇有余,是土生土长的陕北汉子。他唱的是《这么好的妹妹见不上面》:
这么长的辫子辫子探呀探不上个天,
这么好的妹妹呀见呀么见不上面。
这么大的个锅来锅来下呀么下不了两颗颗米,
这么旺的些火来呀烧呀烧不热个你。
三疙瘩的石头石头两呀么两疙瘩瘩砖,
什么人呀让我呀心烦乱。
我写这篇文章时,他的神情历历在目:左手食指翘起,头微低,双眼闭着,眉微蹙,唱得人心里酸酸的。(对了,那些民歌就叫“酸曲”,是陕北“受苦人”——当地人自称——情动于衷的心声。)
马先生说:几千年来,两性交配权极不公平,地主恶霸妻妾成群,“受苦人”却光棍成群,他们作为人的基本欲望得不到满足。年轻人的“男女”之欲比“饮食”之欲还难忍受。这种性压抑性苦闷在陕北民歌里面是一大主题。比如这支歌里,写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崖畔上,扰乱了众男子的心,于是招手呀唱歌呀挑逗她埋怨她,也就是“意淫”、“打牙祭”(在我们的家乡叫“过干瘾”,图嘴皮子快活),这是人的原欲真情的流露,跟“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是一样的道理,根本不是流氓调戏妇女。(顺便说一句,马先生对故乡男子的性苦闷想必有刻骨铭心的体察,刚刚给我寄来了他的新作,评贾平凹小说的《〈秦腔>里的性悲悯》,赞同贾着对娶不上女子的乡村男人悲惨处境的真挚怜悯。)
从西北回来,几位朋友给我邮来《陕北民歌与陕北说书》的长篇论文,还有好多他们搜集整理的曲目。粗略地翻阅一下,表达旷男心思的歌子比例还真大。且摘抄几首。
《山畔畔的那个圪梁梁》:“山畔畔上圪梁梁上站的那个是谁/那就是我们勾人心魂的二妹妹//山畔畔上那个圪梁梁上砍上两摞摞柴/咱们两个一人一摞背回来//三个人那个多来呀一个人少/咱们两个一搭里呀正好好//山畔畔的那个圪梁梁上抱一抱你/今生呀那个万世不后悔。”
《一壶壶烧酒喝了个底朝天》:“一壶壶烧酒喝了个底朝天/喝了个底朝天/满眼眼看月亮呀,总是少半边//寻不下个俏姐呦/就不要说姻缘/守不住个婆姨呦,/就不要充好汉。”
《泪蛋蛋》:“羊肚子手巾吆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一个在那山上吆一个在那沟,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哎呀招一招吆手//了得见那村村吆了不见人,我泪蛋蛋泡在哎呀沙蒿蒿林。”
有首《老祖先留下人爱人》,绥德米脂版的开头是“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什么人留下人爱人?三月的桃花满山红,老祖先留下人爱人”。以夏日冬风起兴,比喻人爱人出诸天性,是自然法则,是天赋人权,虽然“受苦人”不会说这些名词。这支歌的结句是“世上的男人爱女人,世上的女人就想男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不仅符合圣贤之道,也本是造物的初衷呀。人还是动物世界一员时是这样,到蒙昧时期也是这样。可是随着人类的进化,“进化”到男权社会,男尊女卑,女婴存活率、成长率人为地被降低,性别比例失调,再加上性交配权的占有不公平,得不到性满足的光棍就成了世代相传的社会问题。那么,为何古代的诗词歌赋里,多的是闺怨、宫怨,再加一点小寡妇之怨呢?因为这些怨女之辞不论是杜撰还是编纂,都是出自不乏配偶的士大夫之手,他们乐于揣摩描述女人的思春心思,以满足男人的优越感,哪有心思去管同性的性苦闷?而处于性饥渴状态的旷男们无知无识,除了唱“酸曲”,哪有能力让自己的“淫思”写进典籍?所以,旷男之怨如饿狼哀嚎,只能回荡在旷野里,留在口耳相传的“酸曲”中。
而今,科技进步了,进步到可用B超查胎儿性别,堕胎的针药安全又便宜,男女的性别比例失调,也就“进步”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因此,下一代的旷男将会更多。
且不论下一代,就说当下的“受苦人”。经典陕北民歌最有名的,除了表现婚姻不自由的《兰花花》,就数《走西口》了。原汁原味的《走西口》,表现的是“小妹妹”对出门闯荡的情哥哥的关切和牵挂。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手拉上哥哥的手,送你送到大门口。送到大门口,小妹妹不丢手;有两句知心话,哥哥你记心上。
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儿多,拉话儿解忧愁。住店你住大店,万不要住小店;大店里人儿多,小店里怕贼偷。歇脚你歇小崖,万不要歇大崖;操心那千年石,猛然间掉下来。睡觉你睡当中,不要睡两边;操心那挖墙贼,挖到你跟前。坐船你坐船后,万不可坐船头;船头上风浪大,怕你掉在水里头。随人你过沙河,万不要独自走;沙河里水长流,让人家走前头。喝水要喝长流水,万不要喝泉眼水;泉眼上蛇摆尾,操心它伤了你。吃烟你自打火,万不要对人家的火;操心那绿林响马,吹进了蒙汗药。
出门你在外面,万不要贪耍钱;学下赖毛病,怕你受可怜。哥哥你走西口,万万不要交朋友;交下了新朋友,恐怕你忘了奴。有钱有朋友,没钱的两眼瞅;惟有那小妹妹我,天长地又久。”
吟哦这《走西口》,我首先想到的是,人心之坏,世道之乱,在中国真是古老得很;然后,最不能释怀的是——
如今出门闯荡的哥哥,还有这份幸运吗?还有这么一个疼他爱他的“小妹妹”在家乡苦等着他的归来吗?
陈仓近日给我发来的陕北民歌,有3 个版本的《三天的路程两天到》,比较简短的是:“那不大大的(哎那个)小青马马我喂上两升料,/那三天的(呀那个)路程(亲亲呦)我两晌天到。/那水流(哎那个)千里(亲亲哟)归大海,/那走西口(哎的那)哥哥我回呀回来(咿)了。”这正是《走西口》的“续篇”,哥哥归心似箭,大团圆。
如今“走西口”的“哥哥”多半是没有这种幸运了。只为那“小妹妹”也出村打工去了呀!
如果他们相约同到某地,都能进工厂,都是上流水线,虽然相见时难别亦难,但社会地位相近,还有维系感情的可能。
如果男的是去修路、下矿、盖楼房……苦力的干活;女的是去宾馆、酒楼、歌厅、商店、发廊……当服务员、营业员;那么,几年下来,男的还是乡音未改鬓毛黄,依然一副灰头土脸的“农民工”模样;女的则变得一口当地普通话,落落大方,除了衣着的质料平平,面容神情与城市女子并无多大的分别。男的要找城里女子难于登蜀道,女的要寻城中男子却并不那么费劲。俗话说,“一家养女百家求”,如今女子更珍贵。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而今要想把城市化了的小妹妹拽回乡,九头牛的力气肯定不敌一辆公交大巴。
显然,今日的旷男——乡村或来自乡村的旷男,将面临中国历史上最严峻的煎熬。无女不“安”,仓颉造字时就向我们揭示了这个古老的人道与世理。有人在呼吁国家立法让企业主保障农民工的性权利,让他们像国家干部与国企职工一样分居夫妇每年享有20天“探亲假”;有社会学家在呼吁对未婚者性交易的非罪化;有人提出根本在于改善农村青年的国民待遇,让农村男青年受更多的教育有更强的竞争力。我提不出什么中肯的建议,只是由陕北民歌激起了对这个问题的关切。我想起关云长“单刀赴会”时的一句话,在他眼中波涛滚滚的长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套用这句话,可以说,上述那样的一支支“酸曲”,汩汩不绝,是两千年流不尽的旷男泪呀!
──转自狄马博客(//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