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到家了,爸爸坐下来,冥思不得其解,人家一个讨饭的农村孩子,肚子里都有锦绣文章,看看自己成天不知疲倦上蹿下跳东西不分神魂颠倒的儿子,就觉得是个不成器的混账,三九葡萄冻了心,叹口气,刚想休息一下,小诗啃了个生山芋边进来说:“大食堂这么好,为什么我们天天吃山芋?”
爸爸把额头一拍,晕过去了。过了一会,爸爸问:“小诗啊,你还记得什么?”
“我还记得‘十年超英,十五年超美’,1070万吨钢……还记得我和妹妹说收音机里有小人……你带我养小兔子……还记得你在楼下舞太极剑,我还要你教我……还有,58年,天天用脸盆肥皂水挖蚊子……”
“那是消灭‘四害’啊!”爸爸笑起来了。原来小孩子还记得在上海的一切。
“我还记得我看了《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
“噢。”爸爸笑了。
“我还记得爹爹让我对对联:‘爹在外面想孙儿……’你跟我说过,有一天爹爹在外滩带我走路,公共汽车轻轻推我们,原来我们走在路中间了……”
小诗想了想又说:“你说上海公共汽车的技术真好……”爸爸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
妈妈在旁边说:“这小孩子怎么什么都记得?”
小诗又说:“我还记得擦火柴给爹爹点烟锅……”
爸爸眼圈湿了,闭上了眼睛……噢,那是1959年……‘大食堂’的年代……自己设法把爹爹接到上海来了——这后来是不是曾算做一个问题呢……当年做私塾老师、后来因有两亩地土改时被划为富农的老爹爹,就坐在宿舍一楼通道的阶梯口台子上晒太阳抽烟袋,每次给的一点零用钱都带小诗上街买糖果冰棒了……老人家一辈子教导自己的就是——‘修身齐家’,‘慎终追远’,‘见贤思齐’,‘清白家风’……这些东西……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
……爸爸掏出手绢,擦擦眼睛。小诗看到爸爸伤心,就感到伤怀,又问了一句:“那为什么要批判‘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爸爸把桌子一拍,又是58年时上海街头的大标语!这个小诗怎么净提这些见不得人的问题啊!爸爸身子往下一缩,一脸颓丧,看来,我是真的老喽!……
一晃十来天过去了,这一向,都在流传着天子阁下现百世神童的流言,又有学童满街唱“一儿携瞎婆,父母皆死光。求告全无着,云游天下去……”小诗知道这是讲的猫娃,都在说自那天阁前散去后,有人看见婆孙俩戚戚向东而走,已杳然不知去向,心里就怅怅的。
这天,广播里突然传出来中国爆炸第一颗原子弹的消息,“新华社10月16日讯: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公告:今天凌晨6点钟,中国在西部地区成功……”
城市“哄”的闹腾开了。到处敲锣打鼓,放鞭炮。爸爸骑自行车回家,手里扬着一张报纸,进门就要妈妈看,进里屋,来不及摘帽就打开收音机。收音机一天十几次播送特大消息。妈妈又包饺子了,让小诗去买醋。小诗揣上钱,抱上醋瓶就往小店跑。小店在大院后门口,挨着街道居民户,许多人都在看报纸,喜形于色,有人还打赌什么时候国家放氢弹……小诗递上两毛钱,打了一瓶醋,捏着一分找钱,走出店门,就看见路中间站着一个人,面容苍白,目光悲悯,披着长长的披风,张开双臂,向空中悲哭着:
风啊,戴着面具在天上舞蹈
也许是共产主义
也许是民族主义
也许是奴隶主义
也许是另一种人类……
风啊你飞
也许就因为我们
戴着脚镣手铐
……
小诗站在路灯底下,嘴里咬着那只分币,“又是演话剧了。”
就在路边咀嚼着那话的意思,路旁的人哂笑说:“这个疯子,他每天都在念什么啊……”有人木然观望,然后离去。小诗站了一会,从嘴里掏出分币,感觉模模糊糊的,顺墙根一路小跑回了家,正等着他买的醋呢。
他把一分钱放在桌上,把醋倒进碟子里,拈起一个饺子,“哇,好烫啊!”
两个妹妹还在包着,妈妈说:“小诗去喊爸爸来吃饺子!”小诗就喊,爸爸还在听广播,“就来啊,就来啊!”妈妈赶快端了一盘送进里屋,爸爸边吃边听广播,连声“好!好!”小诗已经一气吃了20几个。妹妹们吃饱了,小诗还在数,一共吃了67个,这才知道肚饱的滋味。
“妈妈做的饺子真好吃!”
“小诗喜欢吃啊!”妈妈脸上笑开了云。
小诗就说:“妈妈,那个在大街上念广播的人,怎么每次都批评共产党啊?”
妈妈一听,脸色都变了,筷子“啪”地放下,揪着小诗的耳朵,就往爸爸屋里拉。
爸爸刚放下盘子,妈妈把小诗拉到屋角,拿着筷子敲着小诗的额头:“快告诉爸爸,刚才又到哪去了?”
小诗撅着嘴,看着妈妈说:“我刚才又去听那个人念声音去了。”爸爸一听,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五雷豪气飞空,盘子也碰到地上,妈妈看了爸爸一眼,俩人面面相觑。
爸爸说:“什么又去听声音去了?不是去买醋了吗?”
小诗说:“那个人又在念诗了!”
爸爸一听恍然大悟,就顿足说:“孩子啊,那个不能听啊!”
妈妈咬牙切齿地说:“今后要听好的,知道不知道?”
小诗点点头,说:“那我长大也要做一名诗人!”一把没拦住,小诗已经跑出去了。
爸爸一看,对妈妈说:“快看他又要干什么去?”
俩人出了屋,小诗正抱着本书在看哪,爸爸点点头,和妈妈休息了。
没过几天,传来赫鲁晓夫下台的消息。小诗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路都听到行人在议论这事,一到家,就拍里屋门,进去一看,爸爸正在看报纸,就大声喊:“爸爸,赫鲁晓夫下台了!”爸爸抬起脸来,笑着说“好!”
小诗说:“赫鲁晓夫为什么说中国十个人穿一条裤子?”
“唔?”爸爸从报纸后透出脸来,应了一声。
“还说人民公社是清汤一锅。”小诗又说。爸爸脸上露出警觉的神色,把窗子拉上,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为什么中国这么穷?”小诗又追了一句。
“小孩子不该知道这些的。”爸爸在藤椅上说,屋子里暗暗的。
“我看到的,上次到郊区去,农村人都不穿鞋的。”小诗说。
爸爸笑着说:“城里人不是穿鞋吗?”
“那,那些撮屎大哥不是不穿鞋吗?”爸爸“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又收回手,放在胸口,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站起来:“小孩子知道这些太早了。”
“那美国真的那么坏吗?”小诗又问。
爸爸脸色已经发青,“那是帝国主义啊!”两腿一拍,弯下腰,“去做作业不好吗?”就来拉着小诗的手。
“那为什么我们要超美国?”小诗仰头问。爸爸满脸沮丧,“走,我们去帮妈妈做事。”爸爸劝走小诗,回到屋里,就吃了一颗上海上次寄来的救心药,坐下来,静了静神,觉得好一点了。
(待续)(//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