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川一带五镇十八庄,任谁都称赞咱们的胡琴好听,真要这胡琴拿去了无妨,我早就想换把琴试试,这几年来总觉得功夫上不去,一直停留在这节骨眼上,过不去这座山倒是满痛苦的,只是这琴跟了我一辈,这样一夕之间丢了,心里也是怪难受的。
一、
六然爷推开青阳城外这座老旧寺庙的西厢房门时,一块黄色的阳光还贴在他粗布褐衫衣袖上,待他进了房里,却昏暗得只能看见一片灰尘飞荡的光影,六然爷眯着眼缝寻着了光源,就推开紧挨着门户的那扇木窗,窗子却唧呀一声直落落掉往窗外,顿时,那道光影里又多了一批飞尘。
女儿翠翠手脚俐落,已在院子里燃起了柴火,颤动的昏黄光线照进了屋里,六然爷这才发现窗前的小桌几,也顾不着桌上的尘土败叶,解下背上的琴匣放到桌上,放好了,正要走到屋外,看到一双手伸进窗来,轻轻巧巧的抱起琴匣,只见一个黑影将要转身,那一瞬间,六然爷在昏黄的光线里,瞧见了那双似曾见过的黑眸子,嘴里嚷着:“小贼不要跑!”那抱着琴匣子的身影已奔向寺外,这时,翠翠也瞧见了,抓着木棍子追了上去,六然爷怅然望着翠翠喊:“不必追了。”
六然爷心里纳闷,循着刚刚这窃贼的步子踱向寺外,在山门下沉吟了好一会儿,抬头见到门楣上写的是“菩提寺”三个字,心里暗自好笑,又走了回来。
翠翠疑惑的看着六然爷:“爹爹,可是您名气太大了,连这破胡琴也有人要。”
六然爷慢慢的坐到石阶上,不疾不徐的说:“这可是怪事,我们父女俩一辈子靠拉胡琴糊口,也从来不跟人结怨的,这江川一带五镇十八庄,任谁都称赞咱们的胡琴好听,真要这胡琴拿去了无妨,我早就想换把琴试试,这几年来总觉得功夫上不去,一直停留在这节骨眼上,过不去这座山倒是满痛苦的,只是这琴跟了我一辈,这样一夕之间丢了,心里也是怪难受的。”
翠翠从瓦锅里舀了一碗稀饭给六然爷端了过来,六然爷捧着碗,抬头望着天空,一轮明月已从山门角上缓缓升起,风中传来一阵阵栀子花香,六然爷喝了一口稀饭心里舒缓了一些,忽然想起那窃贼的黑眸子就是今日在三枫村茶馆里见过的,不由在心里琢磨着:“这里面有文章。”
从三枫村奔来,一路风尘仆仆,好不容易在这庙里歇了脚,可现在身边却没了胡琴,一时感触满怀,心里沧桑油然而生,就自个儿吟哦了起来:
悠悠身世天地旋,古道从来不萧瑟,
琴声既乘秋风去,再登青峰望云霓。
月色下,心情已渐平静,这时从屋里传来翠翠的声音:“爹爹您唱的是什么曲调,咱明儿赶早进城选把好琴吧,青阳城里的乡亲等着听您拉胡琴呢,早早歇了,明天还得赶路。”
六然爷淡淡一哂,嘴角微微一扬,将碗置放一旁石阶上,靠着石柱子就睡着了。
二、
第二天早晨天色还暗着,父女各自背着家当就踏出了菩提寺,六然爷回头望着这座老旧寺庙,那高耸的山门仍然隐在朦胧晨曦中。
翠翠扶着六然爷赶了五、六里路,才到得青阳城里,这时市井街头已白花花一片,眼前商招旗幡满街飞扬,有认得的村人还朝六然爷吆喝招呼,六然爷拉着翠翠在人群里急着找制琴坊,望着天空红红绿绿的招牌,问翠翠:“那张三郎的琴坊不是开在这条街上吗?”
翠翠抱着六然爷的手臂拨开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孩,指着前方说:“这街道尽头临巷口的那家就是了,我们先找家摊子吃碗油豆腐粉丝汤吧。”
“爹爹,到了。”翠翠远远就瞧见那“三郎制琴坊”的招牌,一走进铺里,制琴师张三郎就嚷嚷着:“六然爷今儿个是稀客,怎么一早就进青阳城来了。”
一看铺里还没有顾客上门,六然爷迳直告诉要选把好胡琴,翠翠悠闲的在橱柜上下随手拨弄着各式弦琴,咚咚当当的弦音给这静悄悄的铺里添了些许热闹;一忽儿,三郎拿着琴从里屋走了出来,向六然爷说:“就这一把,六然爷您试试。”
六然爷将胡琴垫在腰肚上,拈起弓轻轻的拉着,外头街道上白白花花的阳光,照到这铺里赭红柜台上成了一片鹅黄,六然爷眼里望着铺外悠悠荡荡的人群,心里在细细的掂量着弦音,随着音色变化,跟着点着头,嘴角也慢慢的露出了微笑,忽然,弦音戛然停止,六然爷的微笑凝住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飘过眼前,六然爷察觉到就是那偷琴的贼,急忙收起弓,把琴交到三郎手里,一脚奔向铺子门口,却只能看见一片灰色头巾在人群里扬起,那人还转过头来,一双黑眸子望向六然爷,一阵风不见了;六然爷从门口踅回来,僵着微笑,指着三郎手里的琴说:“就买这把琴,这琴多少钱?”
张三郎见六然爷满意了这把琴,高兴的笑着说:“这琴能跟在六然爷手边是它福气,您就拿去吧。”
六然爷叫翠翠估算着给了钱,向三郎说:“你工艺精巧,乐器实为无价宝,这次随便给点,我父女飘泊四海,待赚了钱再给你补贴,要紧的是有了好琴就请帮我留着,下回我路过还再来。”
六然爷抱着琴,父女俩走出了店铺,张三郎一叠谢声送到门口,六然爷辞了三郎,低着头向翠翠细声的说:“那贼又出现了,我说肯定跑不了。”
六然爷在张三郎琴坊里选了把称心的琴,心里踏实多了,但还惦记着那把被偷了的琴,早上在琴坊外又遇上那偷琴的人,使得他一路都在探索着那人的来意。
青阳城这家茶馆座落在西门城郊,一大片桌椅就散置在榕树荫里,到这里吃饭喝茶的乡亲大多数是冲着六然爷来的,虽然跟大家混熟了,六然爷拉琴可不随便,总想拉出几曲好琴声让大家听听;看着客人两两而来,这里六然爷也随性拉着乡野小调,一面试着新琴的弦音,倒也觉的顺手称心,待客人都落了座,六然爷瞥了翠翠一眼,铿然拉出一个长长的音,翠翠等弦音滑落,挥起手臂,从腰间的小硬鼓上敲着细碎鼓声,茶场子里骤然爆出了掌声,一阵微风从榕树叶间吹过来,六然爷瞧着那系着白头巾的伙计也退去了,就随着客人的情绪滑动琴弦,看得出来琴声已慢慢进了客人的心里,六然爷这才庆幸自己选了一把好琴,随着弦音波动,自己不觉也投入旋律中,感受到一个新的音色悠然飘逸场中,整个场子在他眼里像濛上了一层薄雾,这时只能听到琴声和风声,还有翠翠的清脆的鼓声,六然爷告诉自己就要出现一个绝妙的琴声了,那里料到只一个喘息间,弦音却岔了道,抓不住方向,六然爷握着弓心里乱了方寸,翠翠察觉到了,扬起鼓槌,让鼓声不急不徐的铺盖过去,六然爷回过神来,睁开眼缝却见那窃贼出现眼前,这回可看的清楚了,那人一袭青衫,清秀眉宇间不笑不谑,看来并不像坏人,双手抱胸,眼神瞧向这边,此刻,六然爷心里难免起伏,翠翠拉开嗓子唱出了一个音符,顿时引来一阵掌声,待掌声歇下,翠翠眼神随着抡起的鼓槌望向天空,一任槌上的红丝带在风中猎猎飞舞,她唱道:
一缕琴声万缕情,风吹落,鼓如雨,青阳城高笑语盈。
众声喧哗香满路,水声扬,义薄云,一夜弦歌诉到明。
一曲唱罢,六然爷也收了弓,茶座里已不见那窃贼踪影,掌声中六然爷抱着胡琴,翠翠搀着他走到位子里,才落了座,伙计就端来了茶,在碗里斟满后,将一个红包送到六然爷手里,躬着腰说:“这是我们管事的交代给您的酬劳,他说辛劳你们了,这是黄山野毛峰今年的春茶,您请先慢慢喝着,待会儿师傅作好了几道拿手菜马上给您送来。”
六然爷端起碗连啜了几口茶,抬头环视着场子说:“你就帮我谢过管事的吧,感谢他让我父女有这个现丑的机会,我们喝了茶就上路了,还得赶场子,师傅的拿手好菜下次再品尝了。”
“是,六然爷的话一定带到。”伙计端着盘子走了。
翠翠又给六然爷碗里添了茶,说:“爹爹,您还好吧?”
六然爷喝了口茶:“你看着,准有事要来了。”
“爹,您说是啥事?”
“跟胡琴有关的事。”
“爹,您说这话还不是白说了。”六然爷把话放在心里,女儿准猜不着他的想法。
三、
这青阳河畔处处垂柳,六然爷父女到得渡船码头,已有两艘小舟泊在岸边,从这里走水路可以通往沿岸几个村庄,翠翠扶着六然爷上了船,进到船舱时,前面那艘渔舟的船夫已在船头撑起了桨,渔舟荡漾着波光向前滑行,翠翠一眼又瞧见那偷琴的贼站在船舷边,轻声惊呼道:“爹爹您看!”这时,那窃贼也瞧向这边,六然爷倒是不慌不乱,取出了胡琴靠着船板随意拉着,示意那窃贼,这趟我跟上了,他倒真想瞧个究竟,翠翠也会了意,就紧紧盯着。
船行数里,一路水波不兴,远方岸边一片稀疏树林间出现点点白色屋宇,那船已缓缓靠岸,翠翠见那窃贼从船头上了岸,即刻背起行头,六然爷也匆匆收了琴,叫船夫泊靠码头,翠翠付船资时,顺口问了船夫:“这是哪?”船夫告诉说:“南华村。”就跟着上了岸。
六然爷背着琴匣站在岸边,眼前绿树红花,低矮的七里香铺满路旁,正感慨这等优美景致,却是第一次来时,才察觉已不见那窃贼踪影,赶紧顺着小路走进村里,忽然听见一丝弦音,六然爷看了翠翠一眼,循着弦音走去,不觉进了一家茶馆里,馆内客人黑压压一片,却是宁静异常,弦音萦绕整个空间,这是六然爷从来不曾听过的弦音,他紧紧握着翠翠的手臂:“你听听!就是这声音,这胡琴怎能拉出这样的声音。”
弦音宛如一湖秋水,悲愁处悲而不凄,昂扬时却如春风和煦温润,一缕缕的弦音像丝线般游入六然爷的心里,六然爷不忍移动脚步,靠着廊柱专心聆听着。
此时,翠翠却在六然爷耳边惊叫起来:“爹爹您看!那不是您的胡琴吗?”
六然爷抬起头,看到那拉胡琴的青年,一袭白衫套着绸布坎肩,眉宇之间透着一股书生气质,手里拉的正是自己被偷了的胡琴,这拉琴的年轻人眼神向六然爷直射过来,偷琴的小贼却没事般在一旁倒着茶。
这时一个伙计走近六然爷:“是六然爷吧,那拉琴的师傅已等您一天了。”
六然爷脑袋顿时一阵晕眩,翠翠扶着他找到了座位,六然爷坐在椅子上,远远望着那拉琴的年轻人,欣慰的说:“我飘泊一生,终于有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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