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如果嬷嬷发现门是关着的。就会非常反感,没完没了地说她。可是如果让嬷嬷听见他们在谈论喝酒的事,那就更糟了。尤其是考虑到白兰地酒瓶正好不见了。于是她点了点头,瑞德就把折叠门拉上了。他回来坐在她身旁,一双黑眼睛机敏地看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他发出的活力驱散了她脸上的哀愁,使她觉得这书房似乎又变得可爱而舒适了,灯光也显得柔和而温暖。
“你怎么了,亲爱的?”
这样亲昵的称呼,谁也没有像瑞德这样说得这样动听,即使他在开玩笑,也是如此,不过现在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抬起她那双痛苦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想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得到了一点安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是一个捉摸不定没有感情的人。他常说,他们两个人极其相像,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有时候她觉得所有她认识的人都像是陌生人,只有瑞德例外。
“不能告诉我吗?”他异常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不只是因为弗兰克老头儿离开了你吧,你需要用钱吗?”“钱?唔,不需要!啊,瑞德,我觉得非常害怕。”“快别瞎说了。思嘉,你一辈子都没害怕过。”“啊,瑞德,我的确是害怕!”思嘉脱口而出。她想告诉他的,她什么事都可以告诉瑞德,他自己那么坏,是不可能对她说长道短的。现在世界上的人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都不肯说谎,宁可饿死也不做见不得人的事,认识他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坏人,一个不光彩的人,一个骗子,倒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是怕我会死,要进地狱。”
如果他大笑起来,她马上就会死,但是他没有笑。
“你挺健康嘛……而且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地狱。”“啊,有的,瑞德!你知道是有地狱的!”“我知道有地狱,不过就在这个地球上,而不是什么死后才进地狱了。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思嘉。你现在就在地狱里唉!”“啊,瑞德,说这话是亵渎神灵的呀!”“但是怪得很,这样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进地狱?”现在她从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戏弄她。但是她不介意。他的手温暖而粗壮,抓在手里,可以得到安慰。
“瑞德,我不该嫁给弗兰克。我做错了,他是苏伦的情人,他爱苏伦而不爱我。可是我对他撒了个谎,我说她要嫁给托尼.方丹,唉,我怎么干出了这样的事呢?”“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一直纳闷呢。”“后来我又使得他很痛苦,我逼着他做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比如,逼着还不起债的人还债。我经营木材厂,开酒馆,雇犯人,也都使他非常伤心,弄得他抬不起头来。还有,瑞德,他是我杀死的。是我杀的。我不知道他加入了三K党,我做梦也没想到他有那么大的胆量,不过我应该想到这一点,是我杀死了他。”
“‘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你说什么?”“没什么,说下去吧。”“说下去?就这些。还不够吗?我嫁给了他,但又使他不快活,我杀了死他。啊,我的上帝!我不知道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我对他扯了个谎,嫁给了他,当时我觉得完全应该这样做,可现在我才明白了,这是多么不该犯的错误呀。瑞德,这不像是我干的事,我是对他很卑鄙,可我并不是一个卑鄙的人唉!我小的时候,也不是受这样教育的。我母亲……”她说不下去,咽了一口唾沫。这一整天她都不愿意想起自己的母亲爱伦,现在她无法回避了。
“我常常想,不知你母亲是个什么样子,你似乎像你父亲。”“我母亲……唔,瑞德,今天我是第一次为母亲的死而感到高兴。她死了,看不见我了,她从来没有教育我做一个卑鄙的人,她对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宽厚,那么善良。她一定宁愿让我饿死,也不让我做这样的事。我极力想在各方面都学母亲那样,可是我一点也不像她,我没有想到这一点……需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我的确是希望母亲那样。我不愿意像父亲那样。我爱父亲,可是他……太……太不为别人着想。瑞德,有时候我也想尽量对人和蔼,好好地对待弗兰克,但我马上又会想到那场恶梦,吓得不得了。于是我就只想跑出去,见钱就抢,不问这钱是不是应该属于我。”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流,她也没有去擦,她使劲握着他的手,指甲都掐到他的肉里去了。
“什么恶梦?”他平静而温柔地问。
“唔……我忘了告诉你了。是这样的,我每次要对别人好,每次提醒自己不要只看见钱,到了睡觉的时候,就梦见又回到了塔拉,回到母亲刚去世,北方佬刚来过的情景,瑞德,你想像不出,我一想起这事就浑身发抖,我又看见一切都被烧光了的情景。四周一片寂静,什么吃的也没有。瑞德,我在梦里又觉得饿了。”“说下去。”“我很饿,我爸爸,妹妹,还有家里那些黑人也都很饿,他们老说:‘饿得慌。’我也饿得难受。可怕极了,我不断对自己说:‘我要是我能跑出去,就永远永远不会再挨饿了,’然后我就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雾。我就跑起来,在雾里跑呀,跑呀,拚命地跑,心都快跳出来了,后面还有什么东西在追我,我跑得透不过气来,心里还在想,只要跑到那里,就没事了。可是究竟往哪里跑,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就醒了,吓得浑身发冷,生怕以后还得挨饿。做了这个梦之后,就觉得即使把世界上的钱都给我,我也不会不怕再挨饿。这时候,如果弗兰克再来拐弯抹角地不知说些什么,我就要朝他发火,我想他不会明白到底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办法使他明白。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们有了,不用再担心挨饿了,我再补偿他的损失吧。现在他死了,太晚了,唉,当时我觉得是做得很对的,其实非常没有道理的。要是过去的事能够再重新来一遍。我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好了,”瑞德边说,边挣脱她那紧握着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和绢来。“擦擦脸吧。何苦这样把自己毁掉呢?”她接过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心中不由觉得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仿佛把自己的一部分负担转移到了他那宽阔的肩上,他看上去是那样能干,那样沉着。就连他轻轻地一撇嘴,也能给她安慰,仿佛可以证明他的痛苦和困惑是不必要的。
“觉得好一点吗?咱们索性彻底谈一谈吧。你刚才说,要是过去的事能再来一遍,你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可是你会吗?现在你想一想,你真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吗?”“唔……”“不会的,你只能是那样做的。你当时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那你有什么可悔恨的呢?”“我对他那么不好,可现在他死了。”
“他要是现在没死,你也不会对他好的。据我了解,你并不是悔恨嫁给弗兰克,欺负他,并且促成了他的早死,你悔恨,只是因为你怕进地狱,是不是这样?”
“唔……这倒把我说糊涂了。”“你的道德观念也是一笔糊涂账。你现在就像一个小偷,让人家当场抓住了。他悔恨,并不是因为他偷了东西,他非常悔恨,因为他要蹲牢房。”“一个小偷……”“哎呀。你不必扣字眼。换个说法,要是你不胡思乱想。感到注定要永远在地狱里受煎熬,你就会觉得弗兰已经死了更好。”“啊,瑞德!”“唔,我看你既然坦白,就索性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吧。你为了三块钱,就可以放弃了那颗比命还宝贵的宝石,你的……唔……你的良心就觉得不安吗?”那白兰地使得她头晕目眩,她有些沉不住气了,对他撒谎有什么用呢?他总是能够看透她的心思。
“我当时并没有想上帝,也没有想地狱。后来我也想过,只觉得上帝会谅解我的。”“可是你嫁给弗兰克,就不指望上帝谅解吗?”“瑞德,你明明不相信有上帝,为什么这样一个劲儿说上帝呢?”“可是你相信的,你相信上帝会生气,这一点现在很重要。上帝为什么不谅解呢?现在塔拉归你所有,那里也没有住着北方来的冒险家,你觉得懊恼吗?你现在即不挨饿,也不穿破衣衫,你觉得懊恼吗?”“唔,不觉得。”“那好,当时你除了嫁给弗兰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没有。”“他并不一定非娶你不可,对不对?男人是自由的唉!他也不一定非得让你逼着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吧?”“唔……”“思嘉,你为什么要烦恼呢?如果过去的事能再来一遍,你还是得撒谎,他也还得和你结婚,你要碰上危险,他也非得替你报仇。当时他要是娶了你妹妹苏伦,她大概不至于使他送了命,不过她也许会使他感到比和你在一起要加倍地痛苦,情况不会有什么不同。”“可是我至少能对他好一些呀!”“也许是的……不过那得换一个人,你生来就是能欺负谁就欺负谁,强者总是欺负人,弱者总受欺负。弗兰克没有用鞭子抽你,那是他的过错。……思嘉,你真使我惊讶,到了你这年纪,良心居然还会增长,像你这样的机会主义者是不应当这样的。”“什么是机……你刚才怎么说的?”“我说的是见机会就利用的人。”
“这有什么不妥吗?”“人们普遍认为这是不光彩的……特别是同样有机会而不加以利用的人尤其是这样看。”“唔,瑞德,你在开玩笑吧,我还以为你会待我好呢!”“对我说来,我是待你好唉!思嘉,亲爱的,你喝醉了,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你敢……”“是的,我敢,不过我想换一个话题,省得你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有些有趣的消息告诉你,让你也高兴高兴,其实,我今天晚上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把这消息告诉你,然后再走。”“你要到哪里去?”“到英国去,可能要去几个月。思嘉,把的你良心放在一边吧。我不想再讨论你的灵魂,你不想听我的消息吗?”“可是……”她有气无力地说,但是没有说下去。那白兰地已逐渐缓解了悔恨的痛楚,瑞德的话虽有讥讽的口吻,却使人感到欣慰,于是弗兰克那惨淡的阴魂也就渐渐退去,也许瑞德说得对。说不定上帝是谅解的,她慢慢地清醒了,就决定去把这件事放一放。“明天再说吧。”“你有什么消息?”她吃力地说,一面用他的手绢擤了擤鼻涕,把散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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