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脱了衣服,躺到床上,脑子里的漩涡还在不停地急转着。但愿她能够锁着门,永远永远关在这个安全的角落里,再也不要见任何人了。说不定瑞德今天晚上还发觉不出来。她准备说她有点头痛,不想去参加宴会了。到明天早晨她早已想出了某个借口,一个滴水不漏的辩解,好用来遮掩这件事。
“现在我不去想它,”她无可奈何地说,一面把脸埋在枕头里。“我现在不去想它。等到以后我经受得住的时候再去想吧。”天黑的时候,她听见佣人们回家来了。她觉得他们很安静,仿佛有点异常。但也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嬷嬷来到门敲门,但思嘉把她打发走,说她不想吃晚饭。时间缓缓过去,最后她听到瑞德上楼来了。当他走进楼上门厅里,她紧张地支撑着自己,鼓起全部的勇气准备迎接他,可是他走进自己房里去了。她松了口气。他还没有听说呢。感谢上帝,他还在尊重她那冷酷的要求,决不再跨进她的卧室的门呢。如果他此刻看见了她,她那慌张的脸色便会使事情露馅儿了。她必须尽力提起精神来告诉他,她实在很不舒服,不能去参加那个宴会。好,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使自己恢复镇静。可是,真的还有时间吗?自从当天下午那可怕的时刻以来,生活好像已没有时间性了似的。她听见瑞德在他房里走动,偶尔还对波克说话,已经有相当长的时候了。可她仍然鼓不起勇气叫他。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浑身发抖。
很久以后,瑞德过来敲她的门,她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说:“进来。”“难道我真的被邀请到这间圣殿里来了?”他边问边把门推开。房里是黑暗的,她看不到他的脸,她也无法从他的声音里发现什么。他进来,把门关上。
“你已经准备好去参加宴会了吧?”
“我真遗憾,现在正头痛呢。”多奇怪,她的声音听起来竟那么自然!真感谢上帝,这房里暗得正好啊!“我怕我去不成了。你去吧,瑞德,并且替我向媚兰表示歉意。”经过相当久的一番踌躇,他才慢吞吞地、尖刻地说起话来。
“好一个懦弱卑怯的小娼妇!”
他知道了!她躺在那里哆嗦,说不出话来。她听见他在黑暗中摸索,划一根火柴,房里便猛地亮了。他向床边走过来,低头看着她。她发现他穿上了晚礼服。“起来,”他简短地说,声音里似乎什么也没有。“我们去参加宴会,你得抓紧准备。”“唔,瑞德,我不能去。你看……”“我看得见的。起来。”“瑞德,是不是阿尔奇竟敢……”“阿尔奇敢。阿尔奇是个勇敢的人。”“他撒谎,你得把他宰了……”“我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不杀说真话的人。现在没时间争论这些了。起来。”她坐起身来,紧紧抱住她的披肩不放,两只眼睛紧张地在他脸上搜索着。那是一张黑黑的毫无表情的脸。
“我不想去,瑞德,我不能去,在这……在这次误会澄清以前。”“你要是今天晚上不露面,你这一辈子恐怕就永远也休想在这个城市路面走了。我可以忍受自己的老婆当娼妇,可不能忍受一个胆小鬼。你今晚一定得去,哪怕从亚历克斯.斯蒂芬斯以下每个人都咒骂你,哪怕威尔克斯太太叫我们从她家滚出去。”“瑞德,请让我解释一下。”“我不要听。没时间了。穿上你的衣服吧。”“他们误会了……英迪亚和埃尔辛太太,还有阿尔奇。而且他们那样恨我。英迪亚恨我到这种程度,居然撒谎诬蔑她哥哥来达到让我出丑的目的。你只要让我解释一下……”“唔,圣母娘娘,”她痛苦地想,“他要是果真说‘请你解释吧!’那我说什么呢?我怎么解释呢?”“他们一定对每个人都说了谎话。我今晚不能去。”“你一定得去,”他说。”哪怕我只能抽着你的脖子往前拖,或者一路上踢你那向来很迷人屁股。”他眼里闪着冷峻的光芒,便一手把她拽了起来。接着他拿起那件胸衣朝她扔过去。
“把它穿上。我来给你束腰。唔,对了,束腰的事我全懂。不,我不让嬷嬷来给你帮忙,也不要你把门锁上,像个胆小鬼偷偷地待在这里。”“我不是胆小鬼,”她大喊大嚷,被刺痛得把恐惧都忘了。
“我……”
“唔,以后别再给我吹那些枪击北方佬和顶着谢尔曼军队的英雄事迹了。你是个胆小鬼……在别的事情上就是如此。不为你自己,就为邦妮着想,你今天晚上也得去。你怎么能再糟蹋她的前途呢?把胸衣穿上,赶快。”她急忙把睡衣脱了,身上只剩下一件无袖衬衫。这时他要是看看她,会发现她显得多么迷人,也许他脸上那副吓人的表情就会消失。毕竟,他已那么久那么久没有看见她穿这种无袖衬衣的模样了。可是他根本不看她。他在她的壁橱里一件件挑选那些衣服。他摸索着取出了那件新的淡绿色水绸衣裳,它的领口开得很低,衣襟分披着挂在背后一个很大的腰垫上面,腰垫上饰着一束粉红色的丝绒玫瑰花。
“穿这件,”他说着,便把衣服扔在床上,一边向她走来。
”今天晚上用不着穿那种庄重的主妇式的紫灰色和淡紫色。你的旗帜必须牢牢钉在桅杆上,否则显得你会把它扯下来的。还要多搽点胭指。我相信法利赛人抓到了那个通奸的女人决不会这样灰溜溜的。转过身来。”他抓住她胸衣上的带子使劲猛勒,痛得她大叫起来,对他这种粗暴的行为感到又害怕又屈辱,实在尴尬极了。
“痛,是不是?”他毫不在意地笑着说,可她连他的脸色也不敢看一眼。“只可惜这带子没有套在你脖子上。”媚兰家的每个窗口都灯火辉煌,他们在街上便远远听得见那里的音乐声。走近前门时,人们在里面欢笑的声浪早已在耳边回荡了。屋里挤满了来宾。他们有的拥到了走郎上,有的坐在挂着灯笼显得有点阴暗的院子里。
“我不能进去……我不能,”思嘉心里想,她坐在马车里紧紧握着那卷成一团的手绢。”我不能,我不想进去。我要跳出去逃跑,跑到什么地方,跑回塔拉去。瑞德为什么强迫我到这里来呀?人们会怎么说呢?媚兰会怎么样呢?她的态度、表情会怎样?哦,我不敢面对她。我要逃走。”瑞德好像从她脸上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紧紧抓住她的胳臂,紧得胳臂都要发紫了,这只有一个放肆的陌生人才干得出来。
“我从没见过哪个爱尔兰人是胆小鬼。你那吹得很响的勇敢到哪里去了?”“瑞德,求求你了,让我回家,并且解释一下吧。”“你有的是无穷无尽的时间去解释,可只有一个晚上能在这竞技场上当牺牲品。下车吧,我的宝贝儿,让我看看那些狮子怎样吃你。下车。”她不知怎么走上了人行道的。抓住她的那只胳臂像花岗石一样坚硬而稳固,这给了她一些勇气。上帝作证,她能够面对他们,她也愿意面对他们。难道他们不就是一群妒忌她的嚎叫乱抓的猫吗?她倒要让他们看看。至于他们到底怎么想,她才不管呢。只是媚兰……媚兰。
他们走到了走廊上,瑞德把帽子拿在手里,一路不断地向左右两边鞠躬问好,声音冷静而亲切。他们进去时音乐停了,以思嘉的慌乱心情看来,人群像咆哮的海潮一般向她一涌而上,然后便以愈来愈小的声音退了下去。会不会人人都来刺伤她呢?嗯,见他妈的鬼,要来就来吧!她将下巴翘得高高的,眼角微微蹙起来,落落大方地微笑着。
她还没来得及向那些最近门口的人说话,便有个人从人群中挤出向她走来。这时周围突然是一片古怪的安静,它把思嘉的心一下子揪住了。接着,媚兰从小径上挪着细碎的步子匆匆走过来,匆匆赶到门口迎接思嘉,并且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就对思嘉说起话来。她那副窄窄的肩膀摆得端端正正,挺着胸脯,小小的腮帮子愤愤地咬得梆紧,不管心里怎么清楚还是显得除了思嘉没有别的客人在场似的。她走到她身边,伸出一条胳臂接住她的腰。
“多漂亮的衣服呀,亲爱的,”她用细小而清晰的声音说。
“你愿意当我的帮手吗?英迪亚今晚不能来给我帮忙呢。你跟我一起来招待客人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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