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池畔的一群
复秋在店内帮忙登记出租小说,老爸一边熟练地在天平上秤东西,一边和一个主妇聊天,姊姊正在卖杨桃冰给路过的客人。小K和小睦坐在椅上看漫画书,穿着在家中常穿的浅黄色衣裙的芷玲,轻声打着招呼走近小说架。
“小说都被你看光了,琼瑶、三毛还没有新书出版,要不学看日本漫画书,听说蛮不错的。”复秋未卜先知地说,芷玲给复秋一个白眼说:“怎么连你也这么会做生意?复秋﹐我想再看琼瑶的《窗外》,没人借的话我先拿回去看,有人借我立刻拿回来,好不好?”复秋点点头,叫她自己去书架上找。
芷玲找到书拿在手上翻着,俏脸蛋回头又说:“复秋,暑假好无聊,不如哪天大家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玩,可以去淡水、阳明山或内双溪的,你挑个时间地点,通知大家。”
“我想想看再说吧!”复秋装着冷淡的语气回答,心里其实正盘算如何邀婉如她们一起去玩呢。
此时复秋老爸突然走近,和气地说:“夏天去游泳最好了,就去你们去年在内双溪山上发现的那个‘天池’,可以去烤肉玩一天。这样吧,老爸请客!”说着掏出皮夹,拿出五百元交给儿子。
复秋取了钱高兴地叫嚷:“太好了!今天就去市场买菜,明天就去!”芷玲也乐得赶紧说声:“谢谢柯伯伯!”
不到卅分钟,复秋兄妹、建南和芷玲四人已走向文林路旁的华严市场。
芷玲和怡芳迅速列出一长串的购物清单,预计须买十五人份。华严市场就在中正路上一间戏院对面的巷子内。两位姑娘一路欢喜得蹦蹦跳跳,一家一家比价,复秋看满意要买时,她们就拉着他到别家看,有时还回过头来买,如此花了近一小时才买完,有鸡腿、猪排、玉米、蕃薯、芋头、木炭、汽油、纸盘、筷子,还有一些瓜果。回家前,又在一处看到卖鲑鱼的,请老板切了十五块,总共有二公斤重。
建南两手捧着一粒大西瓜,复秋挑重的拿在手中,二个女孩走在前头,像小鸟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看到二女那副青春活泼样,复秋和建南不由得也露出欢欣的笑容。
四人回到复秋家,还有得忙呢,肉类须用葱、姜、酱油、香料等腌泡一个晚上,在厨房内,姑娘们把烤肉的酱调好,用手指试吃咸淡,分三个锅子分别装着牛肉、猪排和鱼排。建南帮忙洗净各种蔬果,用锡箔纸包好。烤肉架复秋家原就有,二女手脚俐落地弄好一切,厨房又回到原先的整齐干净。
接下来就是如何把这一大堆食物送到内双溪。小伙子又动脑筋,立即跑去前头姊姊那儿,央求明天姊夫用小本田汽车载货,在十一时送到内双溪那瀑布附近。
下午四时,复秋找不到建南和徐雨,又带着三个孩童来到福林桥下,手中拿着一本《战争与和平》第三册。他很喜欢托尔斯泰这本巨著,阅读时常想着: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天才的人,写出四大册的小说来?他特别喜欢男主角皮耶尔追求幸福的反省能力,还把那段有关共济会的思想部分抄录下来。
其实复秋读的书很多是老爸书架上的,而且有些是老爸建议他看的,比如他小学六年级就阅读《西游记》、《基督山恩仇记》这些特别紧张刺激的书。上初中后,就迷上金庸的武侠小说,那本《倚天屠龙记》,故事情节紧凑,高潮迭起,主角张无忌不但武功高深,而且精研医学,更令他读得入迷,他把这类书归为一类。后来,徐雨也介绍过一些好书给他,例如赫塞的《流浪者之歌》、《徬徨少年时》,那部《荒野之狼》他觉得有些地方太深而读不下去。婉如提到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也是他深深喜爱的书,他倒不太在乎男主角绝望的殉情,和婉如一样尤其喜欢书中描绘的大自然和纯朴的乡村人物。在徐雨和婉如的推荐下,他也读了《红楼梦》,初觉书中人物太多、叙述琐碎,但仔细一读,情节和文字又很迷人,他花了好长时间才读完。对书中林黛玉、王熙凤等印象深刻,但却不太喜欢宝玉“情痴”的个性,女儿堆中混久了,缺乏男儿志气,只好走上看破红尘的路。
还有那本天下第一奇书《唐诘诃德》,他曾多么地着迷于书中的两个人物“王哥和柳哥”──也就是唐诘诃德和他的侍从桑乔潘萨。一个接一个的荒唐故事让他捧腹大笑不已,他曾把唐诘哥德大战风车和客店中和酒囊混战的一些趣事改编成新的故事,讲给三个小孩听,逗得他们笑翻天了。
另一本反战的小说《西线无战事》也在印象中特别深刻。雷马克描写了第一次大战残酷的战争场面,逼真得令他惊悚恶心,那些才十七、八岁的青年学生被迫入伍,在人间炼狱上像野兽般和陌生的敌人撕杀,这使他对战争起了绝大的反感。
复秋跑到溪旁望着潺湲的水流,三个孩童在溪边抓小蝌蚪,短裤又湿了一大半。复秋试着在浅水处摸蛤蜊,抓了几次没摸到半只。以前他曾带着巷内的儿童到外双溪附近的溪流摸蛤蜊,可抓了不少,回家放在木桶中待吐沙后,放姜丝煮起汤来,味道蛮鲜美的。
有次他们沿着福林桥下溪流往上行,一路都是芦苇、树丛,直到芝山岩附近才碰到一条小径走了出去,却是徐雨老爸徐强工作的地点──一个令他感觉神秘兮兮的处所。士林这小镇原是老总统官邸所在,路上神秘人物特别多,记得上小学时曾被老爸警告不得去褔林路官邸的树丛围墙随便乱小便,原来有人被穿便衣的持枪侍卫当作“可疑人物”,当场射杀了。
有一次,老爸和那位老嬉皮聊天时,他无意中听到,原来在日据时代士林园艺所平时就对民众开放,但是自从老蒋来台把官邸设在园艺所旁边后,这块民众观赏各种珍奇花卉的地方顿时被划为“禁区”,成了领袖私人享受的“后花园”。一年才开放一、二周给民众参观,复秋从二老的谈话中隐约嗅出他们内心的不满。
后来读初二时,一日和建南两人骑着脚踏车经过福林路官邸前,看到一条深纵有近百尺的进口处有数十个穿着中山装的安全人员持枪来回走动,他们看到一长排的黑色高级轿车由内开出,煞是雄伟壮观。就在那天,一个原本晴朗无云的四月初旬晚上,突然下起了一阵很大的雷阵雨,大雨滴哔哔啪啪地打在屋顶、墙上及玻璃上,天空雷声响彻,金光闪闪,复秋至今还记得这阵“怪雨”的突袭。隔天早上全台湾报纸都报导了“伟人驾崩”的消息﹐市井上流传着当晚下大雨乃是老总统被上天召回的兆象呢。
老蒋出殡那天,他和建南正读士林国中,学校全体师生还列队在中正路旁静待灵车通过,他还记得沿途上看到许多人如丧考妣地痛哭流涕,那时他和水牛张着茫然的大眼,不明白这一切的意义。
那一个月内,全岛都陷在哀悼气氛中,电视节目全部“净化”,靡靡之音不可复闻,“蓝天白云”等爱国歌曲当道,人们只听到前奏曲,就把电视关掉了。
正在胡思乱想当中,复秋在溪边转身见到婉如和她父亲二人羸瘦的身躯站在桥边,正走上斜坡坐下。他挥手和他们打招呼,婉如父亲同样痴呆的表情,有看没有到的。
复秋跳跃地跑到婉如旁边坐下,手中仍拿着那本书。她垂下眼看了书名,复秋注视着婉如那优美弧状的眼睑和长长的睫毛。婉如轻声说:“我也很喜欢托尔斯泰,他较短的小说如《幸福家庭》和《克罗采奏鸣曲》我读过二次,还有那本《安娜‧卡列妮娜》,都是很好看的小说,这本《战争与和平》还没时间看呢!”
“那等我看完再借你,太长了些,但值得一读的!”复秋大眼一亮。
婉如突以慧黠的眼光盯着男生说:“复秋,你觉得芷玲如何?她好像对你特别有好感!”
“……没这回事吧!我可没想到这种事,大家只是朋友!”复秋脸红的说:“你和徐雨才是金童玉女一对似的!”
这回轮到婉如脸上一热的忙澄清:“才不如你想像的,我和徐雨才是道地的朋友关系!”
复秋原想说舞会那天你俩还蛮亲热的,却欲言又止,心想婉如也可能针对舞会那天的事才问起他和芷玲的关系。
望着复秋纯朴的脸庞,婉如好奇的问:“徐雨这个人,女孩子们都觉得他待人颇冷淡的,但他和你们在一起好像不会这样子!……你对他有什么看法?”婉如探问着。
“徐雨这个人好像不太注意这种事,我猜他头脑中就只装满音乐这样东西,以致忽视了其他的事。”复秋说出自己的感觉,又有替他辩护的意味,但内心又不敢肯定自己是对的,徐雨对女孩子的态度,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舞会那一幕突又浮上心头。
“徐雨这个人,很难理解啊!”婉如沉思了一会叹着说。
“我以为你应该比我还认识他呢?”复秋怀疑地问道。
“……有些事可能女孩子比较敏感,我和徐雨相识这么久了,知道他对女孩子都很尊重,但又让人感觉冷冷的,一向就如此。”
“……但是那天舞会,你和他不是很‘特别’的?”复秋鼓起勇气问了这个问题。
“才不呢!舞会那场合好像大家都如此,……换成是你也一样的,我感觉到他内心还是冷冰冰的……”婉如说话间脸儿有点绯红。
“他跟我说过,和你或和大家都是好朋友,我相信他是真诚的。”复秋说着,又凝视着她眉宇间的秀丽与端庄。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伯父这样子,有没有去看医生?”复秋望着婉如父亲,一脸怜悯地问说。
“以前看过精神科医师,都认为没有复原的希望!”婉如无奈的摇头。
复秋带着三个孩童回家时已快五点了,就坐在桌上帮忙照顾小说出租的登记。看到长相和母亲很相似的大姊,心想这个店幸亏有她来帮忙照料,听说婆家对她经年不在家常有意见,但能干的大姊总有应付他们的办法,尤其老爸每月给她一份很厚的薪水袋,摆在公婆面前总让他们不敢公然抱怨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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