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

戴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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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今年,他就走了十年了。

他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机会向他诉说她的心里话。

可是他去了,她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尽管,他还会在梦里偶尔出现,可是生死相隔,无法再如从前了。

在天上的他,还会一如从前般关心着她吗?

她是我,他是父亲。

现在的年轻人互相之间搂搂抱抱稀松平常,和父母朋友间关系也很亲密。我们的年代,和父母之间客气,保持距离,虽然也有谈话交流。

长大后,几乎不记得和父母有过身体上的接触,包括拉手,拉母亲的手也没有印象。所以有的时候很想知道,挽着父亲的胳膊一起在路上走着是个什么感觉。

只有一次例外,一年寒假,父亲去世之前的几年里,父亲骑自行车,我坐在后车架上,我把头靠在父亲宽大的背上,双手环着父亲的腰……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和父亲一起出去做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者探访亲友,或者买东西,父亲骑着自行车,穿着棉袄,我是怕冷借机挡风,靠住了父亲。

那一刻真的是绝无仅有的温馨。这是我记事之后,唯一的一次和父亲的“亲密接触”,也仅此而已。

西方人每天大概要和家人说几次甚至几十次“我爱你”,我却从来没有对父亲说过一次,从来没有,一如大多数传统的中国人。

小的时候,可以说有的时候很恨他。因为他的严厉和苛责是周围有名的。我们姊妹几个,是不能做错任何事情,不然就会面临一顿痛斥甚至暴打。

十几岁的时候,觉得这个家庭要将我窒息死了,非常想离家出走,可是又没有那样决绝的勇气,只盼着能够考上大学,上大学住校,就可以远远离开这个家了,准确的一点说是远离严厉的父亲。我那个时候甚至梦想,如果母亲当初嫁给了另外一个提亲的人,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母亲会说,傻孩子,那怎么还会有你们呢?我那时不懂为什么她和别人结婚就没有我们了。

父亲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做,跑到东北的小山沟里,在大街上卖菜籽、卖糖葫芦、买菜秧子……我幼年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将父亲的这个“错误”恨得痒痒的。如果他还是医生的话,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

因为早早的要帮着父母把要卖的东西挑到街上去,才能去上学。放学后还要帮着再收拾回来,其他的同学就不用做这个,所以我小的时候真的非常羡慕同学们,可以不用上学放学做这些事情。

父亲打过我一巴掌,唯一的一次。是因为我不诚实,虽然是无心的。我和父亲要了一毛四分钱,要买两个写作业的本子,田字格本,每本七分钱。有个同学说,另外一家商店里可以买到便宜的,所以我就花了三分钱(还是五分钱,记不太清了)买了一根冰棍,当然剩的钱不够买两个本子的,所以就只买了一个本子。结果我在马路上吃冰棍的事情被姐姐看到“告密”,父亲看见我的时候,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那一年我七岁。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说过或者做过不诚实事情,哪怕是无心的。就算现在让我说违心的话、作违心的事,也无法做到,我想父亲的那一巴掌胜过千言万语,让我知道不诚实的代价,不论有意无意。

父亲是脾气刚硬的人,也是个诚实简单到极点的人,当然为此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父亲从部队复员到了地方医院,之后不久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就开始了,这场人祸让三、四千万无辜的生命命丧黄泉。饿死的人大概有个现象肚子肿得厉害,谁都知道那些人都是饿死的。但是决不可以公开的说。父亲大约在院长面前说了这样的话,结果被说成“社会主义哪能饿死人”,而被开除。从此开始了他的“无职业”的生涯。

父亲一个人,要养活大大小小八口之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虽然有母亲的勤俭持家,和辛勤劳作,但是八口之家的生计,不是一副轻松的担子。

“文革”的年月,一来运动,父亲就被找去办“学习班”,大概那个小矿上找不出什么太“反动”的人,父亲还有几个和他一样“没有职业”的人就成了替罪羊。和我家住对门的王大爷,十七岁就当xx党的区长,后来也是不知道因为什么被开除公职,成了和父亲一样的“无职业”者,靠给人打水桶、刻印章来维持生计。王大爷和父亲是学习班的常客。

如今我也已年过不惑,经历了面对一个政府的压力,也经历了很多的人生挫折,朋友的背叛和忘恩负义,落难时的“再踏上一万只脚”的打击,世态炎凉,金钱势力,等等,等等。幸亏有大法,我才能从这样一个个巨大的魔难中,一步步地、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虽然走得艰难,还会撞到墙上,甚至撞得鼻青脸肿。

这几年,我会时常想起父亲,想他没有大法的法理指导,是怎么熬过那些艰难的岁月。直到他去世,我都没有想过要去了解父亲,觉得他是父亲,他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是他应该做的,就好像我愿意孝顺他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最近我有个感觉,好像可以进入到父亲的思想里,感受得到他的一些感觉,毕竟我的这幅身躯里,流淌着他的血液,还有他的坚强的性格。

父亲对我大概是很欣赏了吧,所以少不了要在人前显示他的这个“臭丫头片子”的一点点本事,无非是唱个歌、跳个舞之类的,或者说几句“小大人话”。记得七、八岁那年,随父亲送姥姥回山东,一路上我和父亲是游哉乐哉。

小小的我,拗得很,那时我有两条很长的辫子,任谁给梳头我都觉得梳得不好,一定要父亲给梳,我才高兴。一次,在姨家,姨给我梳了头,我难受的不行,怎么都不舒服,但是又无法说出口,只有父亲知道我的心,最后还是他重新给我梳了辫子,我才欢天喜地的出去玩了。

上中学的时候,读的是当地的煤矿中学,校长以前是煤矿里的保卫科长,姓朱,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人人都称他“朱大耳朵”,盖因其生了一双大耳朵吧。朱姓校长,一次对父亲说我如果生在他们的家庭,一定会上大学,言外之意,卖菜籽的老戴,培养不出大学生来。这样的羞辱,对父亲讲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知道当时父亲说了些什么。后来我们全家迁回山东,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父亲特意回到东北见到朱姓校长,说怎么样,老戴也可以培养出大学生吧。因为我们住过的东北的那个小山沟里,当年出个大学生也是了不得的事情。

我想父亲不仅是为了争口气,大概他一生的落魄和不如意,在那样的社会里,诚实的人没有前途,把孩子培养成才,是接续自己的人生的一种潜意识的做法,当然也是希望孩子们有个好一点的将来。

父亲是个传统的山东人,东北住了二十多年,还是一口山东话,我们家的习俗也基本是山东的路子。父亲重男轻女也很厉害,虽然到老了以后,他承认自己的几个女儿也不差。除去我是个女儿身这一点,我想父亲大概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很多他自己的影子。

小的时候,家人亲友都说我聪明,父亲更是人前人后的夸我。我很小的时候,还很得意扬扬,可是到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反感了,觉得很难为情。但是又不能反驳他。

不过父亲的聪明倒是少见的,至少在我看来。父亲小时候因为父母双亡没读过什么书,后来入伍,作卫生员,又被保送去读医学院,学高等数学的同时,每天要学几百个汉字。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而且还做到数学课代表。

年轻的父亲风流倜傥,是少见的英俊。高高的个子,俊秀又英武的面容,如今的电影明星也不一定比得上父亲的英姿。父亲有一桢年轻时穿军装的照片,那真是又酷又帅,用现如今的话来说。父亲的交谊舞跳得也是叫个棒,篮球也打得极好。吹拉弹唱,自己打家俱,给我梳辫子,样样在行。原来父亲学的是西医,到东北后又自己学习用中草药、针灸给家人和亲朋好友治个小病小灾的,当然那个年代全是义务的。

父亲还做得一手好菜,平常是母亲下厨房。可是一到逢年过节,或者来了客人,母亲就可以休息了,这时候,父亲就亲自上阵,做出一桌子好菜招待客人,或者全家享用。父亲包饺子,一捏一个,我们全是和父亲学得如何包饺子,因为母亲是那种“笨办法”要捏很多个褶子的,很慢,我们都是和父亲一样,一捏一个,非常的快。

虽然生活艰险,父亲却从没被压倒,依然经常很乐观。高兴时讲故事、唱戏说书,和我们做游戏,也其乐融融。父亲也会经常和朋友下象棋,大概他的象棋水平也是不错的。

我的“聪明劲”,不及父亲的十分之一。

如果父亲还在世,我可以和他交流,因为感觉能够理解他一些了,尽管不是全部,至少这样他会有人替他分担一些那个沉重的生存的担子。

因为中共对法轮功的迫害的原因,至今我都无法回国,到父亲的坟上去添一把土、燃一炷香,感谢他给了我这一世的生命,感谢他养育了我,感谢他给了我为人做事的基本准则,用他的言谈教育,也用他自己的一生所为。

今年是父亲过世十年整,特以此文纪念孤独、勇敢、正义、坚强、幽默、多才多艺的他。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写于戊子年四月初三日
西历二零零八年五月七日(//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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