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没完没了地经过,她的心肠便渐渐硬了。他们吃的是塔拉农场养家糊口的粮食,思嘉辛辛苦苦种下的蔬菜,以及她从远处买来的食品。这些东西得来如此不易,而且那个北方佬皮夹里的钱也不是用不完的。现在只剩下少数的联邦钞票和那两个金币了。她干吗要养活这群饿痨鬼呢?战争已经结束。他们再也没有保卫她的安全的作用了。因此,她命令波克,凡是家里来士兵,伙食必须尽量节俭一些。这个命令一生效,她便发现媚兰说服波克在她的盘子里只盛上少量的食品,剩下的大部分口粮全给了士兵,自从生了孩子以来,媚兰身体还一直很虚弱呢。“媚兰,你不能再这样了,”思嘉责骂她。“你自己还有病在身,如果不多吃一点,你就会躺倒了,那时我们还得服侍你,让这些人挨饿去吧。他们经受得起,他们已经熬了四年,再多熬一会也无妨的。”媚兰回头看着她,脸上流露出她头一次从这双宁静的眼睛里看到的公然表示激动的神情。
“啊,请不要责怪我!思嘉,让我这样做吧。你不知道这使我多么高兴。每次我给一个挨饿的人吃一部分我的食品,我就想也许在路上什么地方有个女人把她的午餐给了我的艾希礼一点,帮助他早日回家来。”“我的艾希礼。”“亲爱的,我就要回到你身边来了。”思嘉一声不响地走开了。媚兰注意到从那以后家里有客人时餐桌上的食品丰富了些。即使思嘉每吃一口都要抱怨。
有时那些士兵病得走不动了,而且这是常有的事,思嘉便让他们躺在床上,但不怎么照顾。因为每留下一个病人就是添一张要你给饭吃的嘴。还得有人去护理他,这就意味着少一个劳动力来打篱笆、锄地、拔草和犁田。有个脸上刚刚开始长出浅色茸毛的小伙子,被一个到费耶特维尔去的骑兵卸在前面走廊上,骑兵发现他昏迷不醒,躺在大路边,便把他横塔在马鞍上带到最近的一户人家塔拉农场姑娘们认为他肯定是谢尔曼逼近米列奇维尔时从军事学校征调出来的一个学生。可是结果谁也没弄清楚,因为他没有恢复知觉便死了,而且从他的口袋里也找不出什么线索来。
那小伙子长相很好,显然是个上等人家的子弟,而且是南部什么地方的人,那儿一定有位妇女在守望着各条大路,琢磨着他究竟在哪里。何时会回家来,就像思嘉和媚兰怀着急不可耐的心情注视着每一个来到她们屋前的有胡子的人那样。她们把这个小伙子埋葬在她们家墓地里,紧靠着奥哈拉的三个孩子。当波克往墓穴填土时,媚兰不住放声恸哭,心想不知有没有什么陌生人也在给艾希礼的长长的身躯同样处理呢。
还有一个士兵叫威尔.本廷,也像那个无名无姓的小伙子,是在昏迷中由一个同伙放在马鞍上带来的。威尔得了肺炎,病情严重,姑娘们把他抬到床上时,担心他很快就会进墓地跟那个小伙子作伴。
他有一张南佐治亚山地穷白人痢疾患者的蜡黄脸,淡红色的头发,一双没精打彩的蓝眼睛,即使在昏迷中也显得坚忍而温和。他有一条腿被平膝截掉了,马马虎虎地装上了一段木头。他显然是个山地穷白人,就像她们刚埋葬的那个小伙子显然是个农场主的儿子一样。至于为什么姑娘们会知道这个,那就很难说了。可以肯定的是威尔跟许多到塔拉来的上等人比较起来,他决不比他们更脏,或者身上有更多的毛和虱子。可以肯定的是,他在胡言乱语时用的语言决不比塔尔顿家那对孪生兄弟的语言更蹩脚。不过她们也很清楚,就像她们分得出纯种马和劣等马一样,他决不是她们这个阶级的人。然而,这并不妨碍她们尽力挽救他。
在经受了北方佬监狱一年的折磨,拐着那条安装得很糟的木制假腿步行了那么远之后,他已经十分疲惫,几乎没有一点力气来跟痢疾作斗争了。因此他躺在床上呻吟好几天,挣扎着要爬起来,再一次进行战斗。他始终没有叫过母亲、妻子、姐妹或情人一声,这一点是很叫卡琳惶惑不解的。
“一个男人总该是有亲人的嘛,”她说。“可他让你感觉到好像他在这世界上什么人也没有了。”别看他那么瘦,他还真有股韧劲呢,经过细心护理,他居然活过来了。终于有一天,他那双浅蓝色眼睛已能认出周围的人来,看得见卡琳坐在他身旁捻着念珠祈祷,早晨的阳光照着她的金黄头发。
“那么我到底不是在做梦了,”他用平淡而单调的声音说。
“但愿我自己没有给你带过多的麻烦才好,女士。”他康复得很慢,长久静静地躺在那里望着窗外的木兰树,也很少打扰别人。卡琳喜欢他那种平静而自在的默默无言的神态。她愿意整个炎热的下午都守在他身边,一声不响地给他打扇子。卡琳近来好像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像个幽灵似的灵敏地干着她力所能及的一些事情。看来她时常祈祷,每次思嘉不敲门走进她房里,都看到她跪在床边。一见这情景思嘉就要生气,她觉得祈祷的时代早已过去。要是上帝认为应当这样惩罚他们,他不待你祈祷就会那样做了。对于思嘉来说,宗教只不过是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而已,她为了得到恩赐便答应要规规矩矩做人,可是在她看来上帝已经一次又一次背约,她就觉得自己对他也没有任何义务了。因此,每当她发现卡琳本来应当午睡或缝补衣服时却跪在那里祈祷,便认为她是规避自己的责任了。
有一天下午,威尔.本廷能够在椅子里坐坐时,思嘉对他谈起了这件事。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平淡地说:“思嘉小姐,由她去吧。这使她觉得心里舒服呢。”“心里舒服?”“是的,她在为你妈和他祈祷嘛。”“‘他’是谁?”从那浅褐的睫毛下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
好像他对什么事情都不惊讶或兴奋似的。也许他见过的意外之事太多,再也不会大惊小怪了。对于思嘉不了解她妹妹的心事,他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他认为它看作很自然的事,正像他觉得卡琳很乐意跟他这个陌生的人说话是很自然的。
“那个名叫布伦特什么的人,她的情人,在葛底斯堡牺牲的那个小伙子。”“她的情人?”思嘉简单地重复。“废话!她的情人,他和他哥哥都是我的情人呢。”“是的,她对我说过。看来好像全县大多数的小伙子都是你的。但是,这不要紧,他被你拒绝以后便成了她的情人,因为他最后一次回家休假时他们就订婚了。她说他是她唯一的喜欢过的小伙子,因此她为他祈祷便觉得心里舒服。”“哼,胡说八道!”思嘉说,隐隐约约感到有根妒忌的小刺扎进她的心里。
她满怀好奇地瞧着这个消瘦的青年人,他那皮包骨的肩膀耷拉着,头发淡红,眼神平静而坚定。看来他已经了解她家里边她自己也懒得去发现的情况了。看来这就是卡琳整天痴痴地发呆和嬷嬷祈祷的原因。然而,这很快就会过去了。许多女孩子对自己情人乃至丈夫的伤悼到时候都过去了。当然她自己早已把查尔斯忘却了。她还认识一个亚特兰大的姑娘,她在战时接连死过三个丈夫,可到现在仍然不放弃对男人的注意呢。威尔听她讲了这些,直摇头。
“卡琳小姐不是那种人,”他断然说。
威尔很欢喜人家跟他谈话,因为他自己没有多少话好说。
但却是一个很会理解别人的听话者。思嘉对他谈起许多问题,诸如除草、锄地和播种,以及怎样养猪喂牛,等等,他也对此提出自己的意见,因为以前他在南佐治亚经营过一个小小的农场,而且拥有两个黑人。他知道现在他的奴隶已经解放,农场也已杂草丛生,甚至长出小松树来了。他的唯一的亲属姐姐多年前便跟着丈夫搬到了得克萨斯,因此他成了孤单一人。不过所有这些,跟他在弗吉尼亚失掉的那条腿相比,都不是使他感到伤心的事了。
思嘉最近过的是一段这样困难的日子,整天听着几个黑人嘟嘟囔囔,看着苏伦时骂时哭,杰拉尔德又没完没了地问爱伦在哪里,这时在身边有了威尔,便感到十分宽慰了。她可以将一切都告诉他。她甚至对他说了自己杀死那个北方佬的事,而当他二话不说只称赞她“干得漂亮”时,更是眉飞色舞。
(待续)
(“乱世佳人—飘”将于五月一日起移至“长篇连载”,感谢您的爱护,期待您日后继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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