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告诉她们军队开回亚特兰大,进城时所看见的情景,如,那许许多多耸立在废墟上的烧黑的烟囱,那一堆堆没有烧完的垃圾和堆积在街道的残砖碎瓦,那些已经被烧死但焦黑的枝叶 还迎着寒风撑持在地上的古树,等等。他还记得曾如何使他难受的那一片凄凉的光景,面对城市遗迹时联盟军弟兄们曾怎样深恶痛绝地诅咒。他希望妇女们永远也不会听说北军挖掘墓地的惨状,因为那将会使她们一辈子也摆脱不掉。查尔斯.汉密尔顿和媚兰的父母都埋在那里。墓地上的情景至今还常常给弗兰克带来恶梦呢。北方佬士兵希望拿到给死者殉葬的珠宝,便挖掘墓穴,劈开棺木。他们抢劫尸体上的东西,撬掉棺材上的金银名牌,也不放过上面的银饰品的银把手。尸体和骨凌乱地抛散在劈碎的棺木中间,暴露在风吹日晒之下,景像极为凄惨。
弗兰克也不能告诉她们城里猫狗的遭遇。小姐太太们是很爱喂养小动物的。可是成千上万挨饿的动物由于主人被强行撤走而变得无家可归四处流浪了,它们的悲惨境遇也像墓地上那样,使珍爱猫狗的弗兰克大为痛苦。那些受惊的动物忍冻挨饿,变得像林子里的牲畜一样粗野了。它们弱肉强食,彼此等待着对方成为牺牲品供自己饱餐一顿。同时那片废墟上头的凛冽天空中,有不少兀鹰嘴里叼着动物的腐尸残骸在盘旋飞舞。
弗兰克搜索枯肠,想找些缓和的话题,让小姐们感到好过些。
“那里有些房子还没有毁掉,”他说,“如离其他建筑物很远没有着上火的那些房子。教堂和共济会会堂也还在,还有少数的店铺。可是商业区和五点镇铁路两旁的建筑物……是的,女士们,城市的那个部分全都夷为平地了。”“那么,”思嘉痛苦地喊道:“铁路那头查理留给我的那个仓库也一起完了吗?”
“要是靠近铁路,那就没有了,不过……”他突然微微一笑,他怎么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你们应当高兴起来,女士们!你们皮蒂姑妈的房子还在呢。它尽管损坏了一些,但毕竟还在嘛。”“啊,它是怎么幸免的呀?”“我想是这样,那房子是砖造的,还有亚特兰大唯一的一个石板屋顶,因此尽管落上了一些火星也没有烧起来,加上它又是城市最北端的一幢房子,而那一带的火势并不怎么猛,这不就幸免了?当然,也被驻扎在那里的北方佬军队毁坏了不少。他们甚至把护墙板和楼梯上的红木栏杆也拆下来当柴烧了,不过这都算不了什么!反正从外表那房子还是完好的。上星期我在梅肯碰到皮蒂小姐时……”
“你看见她了?她怎么样?”
“不错,不错。我告诉她她的房子还在,她就决定立即回家去。那就是说……如果那个老黑人彼得让她回来。大批大批的亚特兰大市民都已经回来了,因为他们在梅肯实在待腻了。谢尔曼没有占领梅肯,可是人人都担心威尔逊的突击大队很快会打到那里,他比谢尔曼更坏。”“不过,要是房子都没有了,他们还冒冒失失地跑回来,不是太傻了吗?”“思嘉小姐,他们都是住帐篷、小木屋和棚屋,有的六七家挤在一起。你跟我一样很了解亚特兰大人。他们是死心塌地要蹲在那个城市里,就像查尔斯顿人要蹲在查尔斯顿城那样,哪怕北方佬再来,再烧一次,也不能阻止他们回去。亚特兰大人嘛……媚兰小姐,恕我直言……都固执得像骡子。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我常常感觉到那个城市是个很爱冲动和鲁莽冒失的地方。但是话又说回来,我这人本来就生长在乡下,不喜欢城市生活。而且我要告诉你们,那些最早回来的人都是些聪明能干的角色。而那些最晚才回来的呢,恐怕就连他们房基上的一根棍子、一块石头和一块砖都找不到了,因为人人都在全城到处找东西来重盖他们的房子。就在前天,我们看见梅里韦瑟太太和梅贝尔小姐,以及她们家的黑人老婆子,她们推着一辆独轮车在外面捡砖头。
米德太太也告诉我,她正在考虑等大夫回来盖一所小木屋。她说她初次来亚特兰大时,这地方还叫马萨斯维尔,当时住的就是小木屋,那么现在再来也不会有什么困难的。当然,她只不过是开玩笑而已,不过这也说明了他们一般的想法。”“我看他们的精神都振作起来了,”媚兰骄傲地说。“思嘉,你难道不这样看吗?”思嘉点点头,她心里也为这个作为第二故乡的城市暗暗地感到高兴和自豪。像弗兰克说的,那是个很爱冲动和鲁莽冒失的地方,可正因为这样她才喜欢它。它不像一些较老的城市那样顽固守旧,而是洋溢着一种跟她自己很一致的不惜冒险的精神。“我就像亚特兰大,”她心里暗想。“即使北方佬再来,再烧一次,也别想叫我们一蹶不振,从此站不起来了。”“思嘉你看,如果皮蒂姑妈要回亚特兰大,我们最好也回去跟她住在一起,”媚兰打断思嘉的一连串设想,突然这样说。
“否则,她一个人住在那里会吓死了。”
“可是,我怎么能离开这里呢?亲爱的,”思嘉有点不以为然地问。“如果你急于要去,就去好了。我不会阻拦你。”“唔,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媚兰嚷道,脸色有点发急了。“瞧我多么粗心!当然你不能离开塔拉,而且……而且,我想,彼得大叔和厨娘也能照顾好姑妈的。”“没有人会阻拦你,”思嘉率直地说。“你知道我不愿意离开你嘛,”媚兰回答说。“何况我……我要是没有你,简直就会吓死了。”“那就随你的便吧。而且,你也不用劝我回亚特兰大去。也许他们刚刚盖好几间房子,谢尔曼就回来又把它烧了。”
“他不会回来,”弗兰克说,尽管他努力控制,他的脸还是沉下来。”他已经穿过佐治亚州到海滨去了。这个星期他打下了萨凡纳,据说他们正在向南卡罗来纳开去。”“萨凡纳被占领了?”“是的。怎么,女士们,萨凡纳是不能不丢的。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守住它,只好利用可能得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还能拖着腿走路的人。你们可知道,北方佬向米列奇维尔进攻时,军事学校的学员不管多么年轻即被他们全调出来了,甚至还打开了州立监狱,从中得到新的兵力呢。是的,先生,他们释放了每一个愿意去打仗的犯人,并且应许他只要能熬过战争便将获得赦免。这叫我好像看见了那些幼小的军事学校学生跟盗贼和杀人犯站在同一支队伍里,真是恶心死了!”“他们把罪犯都放出来害我们!”“唔,你不用着急,思嘉小姐,他们离这里远着,而且他们会成为上好的士兵呢。一个人做过贼也并不妨碍他当一个好兵嘛,是不是?”“我觉得那太奇怪了,”媚兰轻轻地说。
“可是,我倒并不觉得奇怪,”思嘉坦然地说。“反正这个州里已经到处是盗贼横行了,又有北方佬,又有……”说到这里她赶紧打住了,可是那些军人已大笑起来。
“又有北方佬,又有我们征购部,”他们补充说,这使她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胡德将军的部队在哪里呢?”媚兰急忙插进来。
“要是他在萨内纳,一定会守得住的。”
“怎么,媚兰小姐,”弗兰克略带惊讶和责备的神情,“胡德将军一直在田纳西作战,根本就没有到那一带去过,想把北方佬从佐治亚拖出去。”“他这个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嘛!”思嘉讽刺地喊道。“他不让该死的北方佬穿过我们这地方,可这儿只有学生娃娃和罪犯在保卫我们。”“女儿,”杰拉尔德鼓起勇气说,“你这样说,你母亲会伤心的。太不应该了。”“他们就是该死的北方佬!”思嘉激动地大声说。“我从来没想叫他们别的什么。”提到爱伦,人人都感到诧异,谈话全突然中断了。这时媚兰又插进来。
“你们在梅肯时有没有见过威尔克斯家的英迪亚和霍妮?她们是不是……她们听到过关于艾希礼的消息没有?”“唔,你知道,媚兰小姐,如果我们有艾希礼的消息,我们早就从梅肯赶过来告诉你了,”弗兰克略带责备地说。“不,她们没有什么消息,不过……你不用替艾希礼着急。媚兰小姐,我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收到他的信了,可是你不能指望一个关在牢狱里的人给你写信嘛,你说对吗?而且北方佬牢狱里的情况并不像咱们的那样坏。毕竟北方佬那里能吃得饱,还有足够的药品和毯子。他们不像我们这样……我们连自己的肚子填不饱,俘虏就更不行了。”“唔,北方佬的东西有不少,”媚兰非常痛苦地大声说,“可他们就是不给俘虏嘛。肯尼迪先生,你知道他们是不给的。你这样说,不过是想叫我好过些罢了。你知道我们的小伙子在那边冻得要死,饿得要命,而且不看医生不吃药就死了。这仅仅因为北方佬是那么恨我们呀。啊,要是我能够把北方佬从这地球上通通消灭掉,那才好呢!啊,我知道艾希礼已经……”“不许这样说!”思嘉惊叫道,她的心都跳到喉咙里了。只要没有人说艾希礼已经死了,她心里就总怀有一丝希望,相信他仍然活着,可是她觉得要是她听到别人说出那个死字,艾希礼便会在这一瞬间死掉的。
“威尔克斯太太,听我说,你不必为你丈夫担心,”那个独眼大兵插进来安慰她。“我在头一次马纳萨斯战役后被北方佬俘虏过,后来才交换回来的。我在牢狱里时,他们尽给我吃那个地方的肥肉,还有烤鸡和热饼干……”“我想你是在唬人吧,”媚兰略带笑容说,这时思嘉第一次看见她对一个男人表现出一点兴奋的神情。“你觉得怎么样?”“我也这样想,”独眼龙拍着大腿笑了。
“要是你们都到客厅里来,我倒想给你们唱一支圣诞歌呢,”媚兰接着说,很高兴换个话题,“钢琴是北方佬没法带走的一样东西。苏伦?它是不是走调很厉害了。”“厉害着呢,”苏伦答道,一面含笑招呼弗兰克。
但是当他们一起走出饭厅时,弗兰克故意落在后面,拉了拉思嘉的衣袖。”我可以单独跟你谈谈吗?”
思嘉一时间十分惊慌,生怕他问起她的那些牲畜,于是她鼓起勇气,要找一个恰当的谎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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