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童养媳,吃过的苦远远超过我能想像的吧,她才会总不自觉地拿小时候被阿嬷拧着大腿醒来挑水烧饭的点点滴滴,来衡量她和嫂嫂之间的对待…
两张麻竹叶片在阿嬷蜡黄枯瘦的手上,翻转出三角锥的小篓子,盛满泡得白胖的糯米,顺势覆裹叶片塑出立体的三角锥,绑上蔺草打个结,恰好完成了第二串粽子。七八岁的我站在阿嬷身边,小手也依样翻转着,只是一遍遍包出扁扁平平的怪粽子。
记不得什么时候才包出个像样的粽子来,但记得阿嬷包粽子的手上又粗又厚的指尖,裂着一条条黑黑的沟痕。阿嬷去世十四年了,每一年的端午粽子不会少,她劬劳的一生操劳过的每一件事,妈妈一定也会去做,现在妈妈的手指尖也划出和阿嬷一样的黑色沟痕。
当时不明白,妈妈面对阿嬷晚年经常性的精神躁郁时,那种抿紧了嘴,皱紧眉头的怨有多深。那个夜晚,阿嬷嚷着小叔叔回来了,全家人从睡梦中惊醒,看到阿嬷开了门,驼着背癫癫狂狂冲过稻埕直直往竹丛里钻,爸妈连忙追去搀扶,阿嬷钻不出路来,又气又急,两个大人却抓不住一个老人。好一会儿才进门,小孩和爸爸在阿嬷持续的恼骂中耐不住疲惫睡了,不会知道妈妈陪阿嬷到几点,心情是什么?
但知道嫂嫂初嫁进门的头几年,夜里在我房里长谈时涕泗纵横的心情。离家读书后,久久回家一趟,可能是与家人之间的疏离吧,反而使嫂嫂愿意对我说心里的苦。从镇上嫁入庄稼,从爸妈的爱女转换为独子的媳妇,我眼前流着泪、咬着牙、含怨气恨的女人,在孤立无援中,一年一年筑起防御的武装。
算一算,妈妈也做了十二年的婆婆了。前十年,家里的事妈妈一手包,包括带两个宝贝孙子,而嫂嫂紧随着妈妈意思转的身影,一年比一年僵硬;清秀的脸一年一年增添着愁苦与怨恨。最近两年,搬进哥嫂耗尽积蓄和心力盖好的宛如博物馆的新家,很微妙地,嫂嫂开始当家了。白天,妈妈一个人忙碌的身影屋前屋后团团转;晚上,和女儿们的电话开始越讲越久。孤单吧,孙子们已经大得不找阿嬷撒娇了。嫂嫂花尽可能长的时间待在反锁着门的冷气房间里,门打开时,就是她准备好要出门的时候。不下厨也不一起吃饭了,冷漠,是她维持高姿态的方式吧!
年前回家,我提着水桶要擦楼梯,十四个月大的女儿在旁哭闹,妈妈接过抹布一阶一阶擦上三楼,下楼上楼擦洗榉木扶手。再来到我身边,她像力量突然流失一样停顿了下来,抬起头缓慢地对我说:好想搬回旧家。
两年没住人,旧家屋顶瓦片毁坏的速度惊人,旧厨房大门口那条透着光的裂缝是九二一震出来的吧!就在这个旧厨房,阿嬷教会我包粽子。这里从嫂嫂进门起就空着,那年,这个家装潢出一间新房和一间新厨房,迎接嫂嫂这个新成员,有五、六年的时间,新厨房也飘过嫂嫂烤月饼的香味。今年三月,妈妈请人来将旧厨房装上铝门,不需要这个空间了,那里只剩下几把坐上去会偏斜的长板凳和带不上门的碗橱。
妈妈是童养媳,吃过的苦远远超过我能想像的吧!她才会总不自觉地拿小时候被阿嬷拧着大腿醒来挑水烧饭的点点滴滴,来衡量她和嫂嫂之间的对待。只要她忙碌的手一停下来,满腹的怨叹就如泉涌。是因为嫂嫂的手还是白白嫩嫩,没有磨出一条条深黑的沟痕吗?现在我明白妈妈的心情一直是苦涩的,这个苦什么时候才能放下?
母亲节的晚上我打电话回家,妈妈说刚和哥、嫂、两个小孩上餐厅回来,声音听起来满开心的。这是爸妈搬回旧家之后,嫂嫂的第一次露脸,是笑脸。
再过不久,旧家那个已经变得很旧了的新厨房,会飘起妈妈蒸粽子的香味。守在一起吃粽子的,会有嫂嫂吗?我期望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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