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对了,是个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告诉迪尔茜,叫她别管那两个姑娘了。我会照顾她们的。叫她去奶媚兰小姐的孩子,也尽量替媚兰小姐做些事情。叫嬷嬷去照管那头母牛,同时把那匹可怜的马关进马栏里。”“思嘉小姐,没有马栏了。他们拿它当柴烧了。”“不许你再说‘他们’怎样怎样了。叫迪尔茜去干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来,然后弄点山芋。”“不过,思嘉小姐,俺没有灯怎么去挖呀?”“你可以点根柴火嘛,不行吗?”“柴火也没了……他们……”“想点办法嘛……怎样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东西挖出来,马上就挖。好,快去。”波克听她的声音急了,便赶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单独跟杰拉尔德坐在房里。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腿,这才注意到他那两条本来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缩成什么样子。她必须设法把他从目前的冷漠状态中拉回来……可是她不能问母亲。那得过些时候再说,等她经受得住了再说。
“他们怎么没把塔拉烧了呢?”
仿佛没听见似的,杰拉尔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会,于是她重问了一遍。
“怎么……”他好像在记忆中搜索,“他们把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在这幢房子里?”她心里突然感觉到这些圣洁的墙壁被玷污了。这幢房子,由于爱伦在里面住过而变得神圣的房子和里面这些……所有这些东西。
“就是那样呢,女儿,我们看见‘十二像树’村冒烟了,在河对面,那时他们还没过来。不过霍妮小姐和英迪亚小姐,以及他们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们并不替他们担心。可是我们不能到梅肯去。两个姑娘正病得厉害,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马上去。我们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偷走了车辆和骡子。嬷嬷和迪尔茜还有波克……他们没有跑。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挪动她们唉!是的,是的。”他决不应该谈起母亲。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谈到谢尔曼将军本人把这间房子……母亲的办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别的什么都可以谈。
“北方佬向琼斯博罗扑过来了,来截断铁路。他们成千上万地从河边扑向铁路,有炮兵也有骑兵,成千上万。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们。”“啊,好一个英勇的小杰拉尔德!”思嘉心里想,她的心兴奋得鼓胀起来,杰拉尔德在塔拉农场的台阶上迎接敌人,仿佛是在他背后而不是在前面站着一支大军呢!
“他们说我得走开,说他们马上要烧这幢房子。我就说他们烧房子时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们不能走,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都在……”“后来呢?”难道他非提到母亲不行?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病人,是伤寒病,动一动就会死的。我说他们可以烧,把我们烧死在里面好了。反正我怎么也不离开……不离开塔拉农庄。”他的声音渐渐消逝,于是他茫然四顾,看着周围的墙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杰拉尔德背后站着许多爱尔兰祖先,他们都死守在一块小小田地上,宁愿战斗到最后一息也不离开家乡,不离开他们一辈子居住耕种、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乡。
“我说他们要烧房子,就把三个垂死的女人烧死在里面。但是我们不离开。那个年轻军官是……是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有教养的北方佬?怎么了,爸?”“一个有教养的人。他跨上马跑了,很快就带回来一位上尉,他看了看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你让这个该死的北方佬进她们的房间了?”“他有鸦片。可我们没有。他救活了你的两个妹妹。那时苏伦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报告说她们的确病了,结果便没有烧房子。他们搬了进来,有位将军,还有他的参谋部,都挤进来了。他们住满了所有的房间,除了病人住的那间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说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顿下来。他那满是胡茬儿的下颔沉重而松弛地垂在胸前。接着他又吃力地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房子周围搭起帐篷,在棉花田里,玉米地里,到处都是。牧场上一片的蓝色,尽是军人。晚上点起上千堆营火。他们把篱笆拆了拿来生火做饭,还有仓房、马厩和熏腊间,也是这样。他们把牛呀,猪呀,鸡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鸡,都给宰了。”火鸡是杰拉尔德的宝贝,可现在没了。“他们拿东西,连画也要,还有一些家具,瓷器……”“银器呢?”“波克和嬷嬷在银器上做了点手脚……是放在井里吧……不过我现在记不得了。”杰拉尔德说这话时显得有点恼火。“后来他们就从这里……从塔拉……发起进攻了。人们有的骑马,有的走路都到处奔跑。周围一片嘈杂,不久大炮在琼斯博罗像轰雷一般打响了,连病中的姑娘们都听得见,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爸,让他们别响了吧。’”“那么……那么母亲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里吗?”“她……始终什么也不明白。”“感谢上帝,”思嘉说。母亲总算免了。母亲始终不清楚,始终没听见楼下房间里敌人的动静,没听见琼斯博罗枪炮声,不知道她看作心头肉的这块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躏了。
“我很少看见他们,因为我跟姑娘们和你母亲一起待在楼上。我见得最多的是那个年轻医生。他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着照料伤兵,可休息时总要上楼来看她们。他甚至还给留下些药品。等到他们临走时,他告诉我两位姑娘会渐渐好起来,可是你母亲……她太虚弱了,他说,恐怕最终是熬不过去的。他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思嘉想像着母亲在最后一段日子里必须表现情状。她作为塔拉农庄一报单薄的顶梁柱,始终在那里护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为了让别的人吃得够,睡得好……“后来,他们开走了。后来,他们开走了。”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开始摸索她的手。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简单地说。
这时后院走廊上传来一阵刮擦的声音。那是可怜的波克,他四十年来养成了进屋之前先把鞋底擦干净的习惯,就像目前这种时候也没忘记。他小心地提着两个葫芦走进门来,可是一股浓烈的酒香已赶在他前面飘进来了。
“我给洒掉了不少,思嘉小姐,要把酒倒进一个小小的葫芦口,可真不容易呢。”“这就很好了,波克,谢谢你。”她从波克手里接过湿淋淋的长柄葫芦勺,鼻孔立即被酒气刺激得皱起来。
“喝了这一勺,爸。”她将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里,随即又从波克手里接过第二勺来。杰拉尔德像个听话的孩子,端起酒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递来第二勺时他却摇摇头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来,送到自己唇边,这时她看见父亲在注视她,眼睛里隐约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我知道没有小姐太太喝酒的,”她简单地说。“不过今天我不是小姐,而且晚上还有事要做呢。”她端着勺子深深闻了一下,便迅速喝起来。那热辣辣的酒像火烫一样通过喉咙直吞到肚子里,呛得她快流眼泪了。接着,她又一次闻了闻,把勺子端到了嘴边。
“凯帝.思嘉,一勺就够了,”杰拉尔德这种命令的口吻,思嘉回来后还是头一次听到。“你并不懂得酒性,它是会使你醉的。”“醉?”她古怪地笑了一声:“醉?我还希望它把我醉倒呢。我真想喝醉了,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她又喝了一勺,这时一股缓慢的暖流已进入她的血脉,渗透她的周身,连手指尖也有点激动了。这种温和的兴奋给人的感觉是多么幸福啊!它好像已穿透她那颗冰封的心,力量已回到她体内运行。她看见杰拉尔德的表情又惶惑又痛苦,便再次拍拍他的膝腿,努力装出他一向很喜欢的那副淘气笑容来。
“它怎能让我醉着呢,爸?我是你的女儿。难道我没有继承克莱顿郡那个最冷静的头脑吗?”他那张憔悴的脸上几乎浮出微笑来。威士忌酒也在他身上引起兴奋。她又把酒递回给他。
“你再喝一点吧。然后我就扶你上楼去,让你上床睡觉。”她赶紧住口,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是她对韦德说话的口气呢。她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这是不尊重的。不过他还在等她说下去。
“是的,服侍你上床睡觉,”她小声补充说,“再给你喝一口……或者就把这一勺都喝了,然后扶你去睡。你需要睡了,让凯帝.思嘉留在这里,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喝吧。”
他又顺从地喝了一些,然后,她挽住他的胳臂,扶着他站起来。
“波克……”
波克一手提着葫芦,一手挽着杰拉尔德。思嘉端起闪亮的蜡烛,三个人慢慢步入黑暗的穿堂,爬上盘旋楼梯,向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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