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龙:无钱六十逞英雄(上)

——贵州毕节老年苦力大背箩写真

李元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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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3月10日讯】* 他们,本该颐养天年

一提到“大背箩”,除了贫穷和灰头土脸之外,贵州人,尤其是贵州毕节人的头脑里都会联想到年轻力壮,能吃能干之类。

但是,在毕节市最大的农贸市场桂花市场,却每天奔忙着几十个既贫穷,又灰头土脸,还年不轻、体不壮,年近或年逾花甲,甚至年逾古稀的“大背箩”。

没有上下班作息时间,没有双休日,没有节假日,没有退休年龄,没有医疗保险,没有失业保险,没有养老保险,没有积蓄,几乎也没有什么未来和希望……

由于在一家餐馆当采购,每天看到这些弯腰驼背,满脸沧桑,衣衫褴褛,本应该呆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老年大背箩身背重负,行动不便地挪动在冰雪覆盖、寒风凛冽的大街小巷时,我的心里,总会感到一种心不由己的辛酸和悲凉——一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流传了千百年来的国度,一个在上个世纪末就算是实现了 “四个现代化”的国家,一个多年前就宣布“基本实现小康”的社会,它怎么还如此“再正常不过”地“有钱四十称年老,无钱六十逞英雄呢”?

年前就想写写接近年关了还远离村庄、远离亲人,每天十数个小时奔忙在冰天雪地里的这群特殊而令人深深同情的老年大背箩。但是,每当我想采访、想写这些大背箩的时候,一种迷茫参合著无奈的复杂情绪就会在心里打退堂鼓:写出来又如何?发在大陆媒体,这种只“添乱”不“帮忙”,只“蒙羞”,不“增光”的东西,加上自己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身份,文章那有问世的可能;发在海外媒体,即使有几个悲天悯人、富有同情心的人想为这些人作点什么,那也是远水难解近渴的啊。

年后,又天天看到这些年老的大背箩,在好多城市居民还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猫冬的大清早,在公务员们还在渡假过年的新年大节里,他们还是在不停地走啊走,背啊背。

这让好歹曾经干过记者职业,如今好歹顶个作家头衔的我感到了不安和愧疚。为了减轻扣问着我良知的这种不安和愧疚,2008年2月15日开始,我拿起了相机,拿起了笔记本,拿起了笔,开始了2005年9月9日——我被国安抓捕的日子——以来的第一次采访:作为一种记录,作为一种野史,最起码,我的文章能够让今天和后世的人们知道,在中国,在贵州,在毕节的桂花市场,曾经怎样生存、怎样奔忙着这样一些生活在社会最地层,“老当益壮”,白发不让青春的特殊老年苦力。

采访收集到的丰富、厚实的素材让我感到满意,同时,又让我感到了更加深沉的不安。满意的是,作为记者,作为作家,采访到了花甲大背箩,采访到了古稀大背箩,采访到了瘸腿大背箩,采访到了教师大背箩,多么易于发挥,多么具有“看点”的素材,我当然满意。但是,作为人,作为同胞,作为公民,我不能不感到心不由己的不安和辛酸。

这,也激起了我的创作激情,增强了我的使命感——人,不应该像走兽一样地活着,应该思考和有一定的责任感。于是,我决定写,并好好地写这些值得我们关注,值得我们同情,值得我们思考的老年苦力大背箩。

在进入正文之前,不能不先作一个交代。在城市其他地方,在建筑工地背煤炭、背石头等,那只能是年轻力壮,起码能背两百斤以上的大背箩才干得了的超体力重活。老年大背箩们之所以选择农贸市场,是因为这里背的多是蔬菜,干鲜,肉类等相对轻得多的东西。桂花市场纵横也就四条小街,总共不过六七百米长。这些老年大背箩,也就每天背着他们那超大喇叭形的竹编大背箩,来回漫游在市场上,等待着什么方向一声“背箩”,他们便循声望去,应招走去,将临时雇佣者的蔬菜等背到指定地点。近处,一趟只能赚取到一两元钱的“背箩钱”,远处,一趟也只能赚取五几元钱。

* 年龄最大的“背箩”:72岁

燕朋贵,我采访的第一个大背箩。他的身高最多一米五,他应该是个子最矮的一个大背箩。燕朋贵的头发白了三分之二以上,嘴也瘪瘪的,牙齿肯定掉得差不多了。我以为,他可能年近古稀了,谁知,他说,他“只有”61岁。燕朋贵在城里当大背箩,已经八年整。虽然,他颇不好意思说出他“老伴”的年龄,但不消多打听,他的“老伴”其实比他年轻得多。因为,他的两个儿子,大的一个才五岁,小的一个仅四岁。在乡下老家“抠”土地,抠断手指,也抠不出几角钱来,燕朋贵说,要养活一家四口,要交房租,别无他法,只有选择干这一苦力活。

见到一个头发黑白参半,老态较为明显的大背箩,我连忙叫住他攀谈。他叫王世才,毕节何官屯人。他今年57岁,他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实用技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九人,20多年前,他就来到毕节城背背箩。20多年前,他才20多岁,用他的话来说,那时的他“气饱力壮”,一背背他200多斤,力都不费。甚至300来斤,他也背过好多次。随着年龄的加大,他的体力一年不如一年,近年,他不得不从一天能赚二三十元钱,“活路”也相对重得多、苦得多的建筑工地 “退居二线”,到桂花等农贸市场这个一天只能找十多元钱的地方,吃“轻松饭”来了。为了“开源节流”,他与大多数大背箩一样,早起晚睡,一天只敢吃两顿饭,一顿只敢吃三、五元钱的饭菜。而晚上,也与大多数大背箩一样,王世才住的是每晚上1元钱的“大窝铺”。在一碗粉或面要5元钱,在每晚上30来元的旅店早已销声匿迹的毕节城,三、五元钱一顿的饭菜,有多粗劣,已在其次,能否吃饱,肯定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每晚上仅仅1元钱的“旅店”,其中起居及卫生“设施”的触目惊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连问的勇气,我也鼓不起来。

20多年,王世才背着背箩走的路,要绕地球几圈?没有人测量过;王世才背的的东西,要堆几座山包?没有人计算过;他还要背多少年?也不会有人去操心的。

偏红的绒帽,白色而已很脏的围巾,缺得只剩两颗的门牙,我早就挂住他的相貌了,他的年纪一定很“理想”。果然,他都68岁了。他叫胡思营,他说,种地“太没意思”,独儿子又不管他,他只好当大背箩,自己养活自己。从刚过花甲之年的61岁进城,他当大背箩,已经七年。

原以为,68岁,胡思营应该是大背箩里的“冠军”,谁知,戴个黑色绒棉帽,眉毛胡子几乎全白了的赵开云才是大背箩吉尼斯记录的创造者。我问他高寿多少,先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比五,另一只手比二,算是“七”,然后用一只手单独比了个二,赵开云说,他刚好72岁,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也是在刚过花甲的时候,赵开云开始进城当背箩。屈指算来,刚好“一个轮子”——12年。

这样大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背背箩?我问他。

为什么?没得钱用嘛!赵开云说,他的老伴已经去世20多年,独儿子十多年前外出打工后,再也没有消息。赵开云不知儿子是死是活,儿子肯定也不知道年逾古稀的老父亲过的是何等苦不堪言的悲惨时日。因为“嘴笨”,因为好歹还算是有个儿子的,所以,什么五保补助、困难救助、低保之类,在这个更加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的社会,这样的好事,当然也就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地眷顾过赵开云。要活命,除了靠自己背上的背箩,别无他法。

赵开云是毕节市水箐镇甘沟村人,他在老家已经没有栖身之所。他说,自十多年前到城里当大背箩以来,他就再也没有回老家去过。晚上,就在每晚上一元钱,连脸脚也洗不成的背箩店里安身;白天,就在市场上逛。大年三十那天,其他大背箩都回家或“一群一党”的过年去了,只有年老孤苦的赵开云,是一个人在黑暗、寒冷的背箩店熬过来的。

赵开云的两边腮帮子和嘴都瘪了下去,明显是牙掉得差不多了。我问他,一天开多少生活费,都吃点什么。

他说,一天只能吃十来块钱的东西,至于吃的,只能“乱得乱吃”,哪里还敢“挑嘴”。

见老人年老体单,我试探着问:“你,最多还能背八九十斤吧?”

谁知老人说:“只要出的价钱对头,150斤也还背得动!”

对老人的“豪言壮语”,我只感到一阵鼻头发酸:自己的父辈、爷辈七老八十了,还得为了活命如此“逞能”,所有为人子孙的人,都会因此蒙羞。

打电话到水箐镇了解赵开云的情况,那边说,他找村干问到的情况是,赵开云在老家的确没有房子,村里也没有给他任何补助、救助,因为他的儿子在毕节的,他是因为“坐不住”,才到街上“找事做”的。

2月28日上午,我问赵开云:“你们村里说你的儿子就在毕节城里,是这样吗?”赵开云说:“没有的事,他在毕节,我还用得着当大背箩!”

边远乡村,春风不度;近水楼台,月,也未必先得,如果你的身份是农民。

今天刚好60岁,家住毕节城区三板桥办事处大兰村的兰维宣,也在桂花市场当大背箩整整10年了。虽有一儿二女,但儿女们也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有心无力,孝敬不了兰维宣和他的老伴。

我问,城郊农村困难人户,就是平时,也应该有低保的啊。过年,更应该有什么困难补助之类?

“有哪样鬼的低保、困难补助?”兰维宣说,要与“生产队”领导沾亲带故或会帮“生产队”领导干活,人家才会帮你把名字报上去。“我们,谁会报你?要想吃肉喝酒,只能靠背上的背箩。”兰维宣用拐耙子敲了敲背上的大背箩。

* 12年的教师,12年的“背箩”

一天上午,远远地看见那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个年龄看上去不小的大背箩,为了方便采访,我迎上去,将手上的三四斤东西给他提着,和他攀谈起来。他叫陈志奇,毕节朱昌人,他的实际年龄比看上去将近花甲的年龄年轻得多,他才“吃54岁的饭”。这是我们这里乡下常见的对虚岁的委婉说法。他说,他的右腿,是“公社时期”给集体背灰时跌断的。要你尽义务时,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就蹦出来“集体”了;要它尽责任时,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它就缩回去不“集体” 了。这样的“集体”,五十上下的中国人都知道,它不是城市里集体单位的“集体”,更不是法律意义上的“集体”,因此,陈志奇没有因此得到什么残疾补助等,是“正常”现象。老了穷了进城下苦力背大背箩,也是“顺其自然”的事。

志奇,是父亲寄予他的美好愿望。生活的艰辛和不易早让他对命运没有了奢望,他进城当大背箩,只是想为开学在即的两个孩子筹集学费。

陈志奇上有85岁的老父亲,中有特别老实的妻子,下有三个孩子。孩子大的一个17岁,本该读高中,但每学期接近千元的书学费对他们家来说,当然是笔很大的开支,加上当地学校教学质量太差,读不出什么“明堂”,所以,大儿子已没有读书。小的两个孩子,一个读初一,一个读小学五年级。不仅没文化,也没什么能够找钱的实用技术,却要养活一家六口。陈志奇的确太穷了,穷得房子快倒了,也只能用木棒支撑着;屋顶漏了,只能用塑料薄膜遮挡一时半下。陈志奇说,自己是个 “瞎眼汉”,今生今世算是“这样多”了,小的两个孩子成绩还“将就”,正是为了他们能多读“几学书”,自己才从去年起,进城当大背箩,为孩子背学费来了。只有个把星期要开学了,两个孩子要五六百元钱,才能交清书杂费。陈志奇说,他得抓紧早起晚归,多背快走,否则,孩子的学习费用没地方找。

陈志奇为自己的孩子当大背箩,今年62岁,同市水箐镇人的王才富则主要是为了孙辈的学费而当大背箩。

王才富和54岁的老伴育有二儿二女,不幸的是,两个儿子,一个疯了,一个患了严重的疾病,都成了“废人”。大儿子疯掉之后,他的女人也跑了。十来年前,王才富就被残酷的命运逼成了大背箩。两个儿子生养了五个孙子孙女,如今全都在当地读小学,每个学期都要好几百元学费,学费唯一的出处,当然只有他这个多少还敲得出几钱油来的老爷爷了。年前背背箩省下的钱,刚好够其他四个孙子孙女的书学费。成绩最好,在当地小学名列第三的大孙子这个学期55元的书学费,都是借来的。为了尽早还清借款,刚过了阴历十五,王才富就赶快背上他的大背箩,为孙辈们做牛做马来了。

自己就是吃了没文化的大亏,所以,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要为孙子孙女们找学费。王才富说。

自己再苦再累,我都认命了。王才富说,当地学校的责任心太成问题,学校领导居然公开说:我们拿的是国家的工资,不怕你们不来上学,你们想来就来,不想来,就尽管玩去吧!

“我的大孙子有希望的,照这样下去,就难说了——哪怕背出一个大学生来,今天我再苦再累,明天我死了,也感到心满意足了。”王才富愁眉苦脸地说。

的确, 要么读出大学来,有个好工作,若说只是读个初中高中这些,有个球用。今年61岁的冯光贤的牢骚怪话,是有特殊原因的。

冯光贤是与毕节相邻的云南镇雄母享人。当年初中毕业的他在当地算是知识份子,在一所乡村小学当过12年语文教师。在他29岁那年,他能干的妻子去世了。因为担心孩子安康,他至今没有给孩子“讨”后娘。地要种,猪要喂,两个老人要抚养,四个孩子要吃要喝要读书,一个月29元的工资,哪够开销?无奈之下,他办下了今生最后悔的一件“孬包事”——丢掉工作,回家务农。1996年开始,为了贴补家用,为了老有所养,已经接近50的他来到毕节城里,开始了至今12年的大背箩生涯。

冯光贤为人十分厚道,又是大背箩里的“高知”,他对在桂花市场“做生意”打天下很有心得体会。他说,在桂花市场背背箩,吃的是谁都有权利扒一口的“露水饭”,只有苦得累得,对老板忠心耿耿讲信用,才能在这里“背得稳”背箩。的确,在桂花市场的蔬菜、肉铺“老板”中间,“老冯”的信誉非常好,所以,老板们要往哪里送东西,这里不叫那里叫,往往都乐意请他。因此,老冯在桂花市场的“生意”算好的,加上十多年来,一直“走穴”到一家剧团打扫卫生,每月有200 元固定收入,所以,他在大背箩之中,算是“高收入”者。除下吃穿用度,老冯每年还能省下好几千块钱。老冯说,孩子们都不宽余,自己腰包里有几个钱,可以随时帮孩子们一把。自己能动,还向孩子“伸手”,老冯说,这样做“害羞的很”。老冯的四个孩子先后修建房子,他也先后帮补了孩子们两万来元钱。这可都是老冯一背又一背背来的,一元又一元凑起来的。之所以还没有放下背箩告老还乡的另一个原因是,老冯喜欢喝“二两”,抽“两口”,酒钱、烟钱,都出在背箩上,老冯说:“再说,嘴馋想吃个粑粑饼饼时,也方便得多”。最重要的原因则是,老冯要趁还有点力气,多存积几文养老钱。他的四个儿子都离乡背井,在外省打工,都没有什么节余。养老,靠不住,他也不忍心拖累儿孙。

看来,老冯背上沉重的大背箩,一时半会还甩不脱。

年轻力壮的时候,最重,老冯曾经一背背过300多斤。至于200多斤,老冯不无自豪地说,那是“家常便饭”,50多点时,他都还能背得起,放得下。但是,毕竟年岁不饶人,如今,一背,他只能背150来斤了。

有一天,老冯给我背蔬菜用“拐耙子”——吾乡背背箩的人行走时用作枴杖,休息时借作支撑背箩,以便短暂休息的类牛角丁字形工具——支住背箩休息时,体力不比从前的他因“强”不过装载得高高的背箩,被背箩带倒在地,幸而毫发无损,我帮他解开套住臂膀的背箩带子,一拉,他就站起来了。

由于冰雪封路,老冯今年没有回家过年。家中和他的身上都没有电话,他也不知道孩子们回家过年没有。他的猪鼠交替之年,是在黑暗肮脏,是在潮湿冰冷的背箩店里度过的;他对儿孙的思念,是在热血涌动,是在牵肠挂肚的胸腔里表达的。

如果,老冯当初没有“鼠目寸光”地丢掉工作,那么,他如今是个月月领退休金的人民教师;如果,老冯的孩子们运气够好,爆发了,儿子们也可以让老爹的晚年生活过得轻轻松松、体体面面;再如果,老冯他是个城市居民,再不济,他每月还有100多元的低保金糊嘴活命,哪里会沦落到花甲之年,还要在冰天雪地里走啊走,背锕背;走啊走,背啊背!(//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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