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飘(10)
走近屋子时,思嘉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看见走廊暗影中的母亲。她戴着帽子、披肩和手套,嬷嬷跟在后面,脸色像满天乌云阴沉,手里拿着一个黑皮袋,那是爱伦出去给农奴们看病时经常带着装药品和绷带用的。嬷嬷那片又宽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着,她生起气来会把下嘴唇拉得有平时两倍那么大。这张嘴现在正撅着,所以思嘉明白嬷嬷正在为什么不称心的事生气呢。
“奥哈拉先生,”爱伦一见父女俩在车道上走来便叫了一声—爱伦是地道的老一辈人,她尽管结结婚17年了,生育了六个孩子,可仍然讲究礼节—她说:“奥哈拉先生,斯莱特里那边有人病了。埃米的新生婴儿快要死了,可是还得替他施洗礼。我和嬷嬷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她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询问口气,仿佛在征求杰拉尔德的同意,这无非是一种礼节上的表示,但从杰拉尔德看来却是非常珍贵的。
“真的天知道!”杰拉尔德一听便嚷嚷开了,”为什么这些下流白人嬷嬷在吃晚饭的时候把你叫走呢?而且我正要告诉你亚特兰大那边人们在怎样谈论战争呀!去吧,奥拉太太。我知道,只要外边出了点什么事,你不去帮忙是整夜也睡不好觉的。”“她总是一点也不休息,深更半夜为黑人和穷白人下流坯子看病,好像他们就照顾不了自己。”嬷嬷自言自语咕囔着下了台阶,向等在道旁的马车走去。
“你就替我照管晚饭吧,亲爱的,”爱伦说,一面用戴手套的手轻轻摸了摸思嘉的脸颊。
不管思嘉怎样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她一接触母亲的爱抚,从她绸衣上隐隐闻到那个柠檬色草编香囊中的芳馨,便被那永不失效的魅力感动得震颤起来。对于思嘉来说,爱伦.奥哈拉周围有一种令人吃惊的东西,房子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同她在一起,使她敬畏、着迷,也使她平静。
杰拉尔德扶他的太太上了马车,吩咐车伕一路小心。车伕托比驾驭杰拉尔德的马已经20年了,他撅着嘴对这种吩咐表示抗议—还用得着你来提醒我这个老把式哪!他赶着车动身子,嬷嬷坐在他身旁,刚好构成一副非洲人撅嘴使气的绝妙图画。
“要是我不给斯莱特里那些下流坯帮那么大的忙—换了别人本来是要报酬的。”杰拉尔德气愤地说:“他们就会愿意把沼泽边上那几英亩赖地卖给我,县里也就会把他们摆脱了。”随后,他面露喜色,想起一个有益的玩笑来:“女儿,来吧,咱们去告诉波克,说我没有买下迪尔茜,而是把他卖给约翰.威尔克斯了。”他把缰绳扔给站在旁边的一个黑小子,然后大步走上台阶,他已经忘记了思嘉的伤心事,一心想去捉弄他的管家。思嘉跟在他后面,慢腾腾地爬上台阶,两只脚沉重得像铅一般。
她想,无论如何,要是她自己和艾希礼结为夫妻,至少不会比她父亲这一对显得更不相称的。如往常那样,她觉得奇怪,怎么这位大喊大叫,没心计的父亲会设法娶上了像她母亲那样的一个女人呢?因为从出身、教养和性格来说,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彼此距离更远的两个人了。
第三章
爱伦.奥哈拉现年32岁,依当时的标准已是个中年妇人,她生有六个孩子,但其中三个已经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火爆性子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头,不过她的举止是那么文静,走起路来只见那条长裙子轻盈地摇摆,这样也就不显得怎么高了。她那奶酪色的脖颈圆圆的,细细的,从紧身上衣的黑绸圆领中端端正正地伸出来,但由于脑后那把戴着网套的丰盈秀发颇为浓重,便常常显得略后向仰。她母亲是法国人,是一对从1791年革命中逃亡到海地来的夫妇所生,她给爱伦遗传了这双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倾斜的黑眼睛和这一头黑发。她父亲是拿破仑军队中的一名士兵,传给她一个长长的、笔直的鼻子和一个有棱有角的方颚,只不过后者在她两颊的柔美曲线的调和下显得不那么惹眼了。同时爱伦的脸也仅仅通过生活才养成了现在这副庄严而并不觉得傲慢的模样,这种优雅,这种忧郁而毫无幽默感的神态。
如果她的眼神中有一点焕发的光采,她的笑容中带有一点殷勤的温煦,她那使儿女和仆人听来感到轻柔的声音中有一点自然的韵味,那她便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了。她说话用的是海滨佐治亚人那种柔和而有点含糊的口音,元音是流音,子音咬得不怎么准,略略带法语腔调。这是一种即使命令仆人或斥责儿女时也从不提高的声音,但也是在塔拉农场人人都随时服从的声音,而她的丈夫的大喊大叫在那里却经常被悄悄地忽略了。
从思嘉记得的最早时候起,她母亲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她的声音,无论在称赞或者责备别人时,总是那么柔和而甜蜜;她的态度,尽管杰拉尔德在纷纷扰扰的家事中经常要出点乱子,却始终是那么沉着,应付自如;她的精神总是平静的,脊背总是挺直的,甚至在她的三个幼儿夭折时也是这样。思嘉从没见过母亲坐着时将背靠在椅子背上,也从没见过她手里不拿点针线活儿便坐下来(除了吃饭),即使是陪伴病人或审核农场账目的时候。在有客人在场时,她手里是精巧的刺绣,别的时候则是缝制杰拉尔德的衬衫、女孩子的衣裳或农奴们的衣服。思嘉很难想像母亲手上不戴那个金顶针,或者她那一路啊啊啊啊的身影后面没有那个黑女孩,后者一生中唯一的任务是给她拆绷线,以及当爱伦为了检查烹饪、洗涤和大批的缝纫活儿而在满屋子四处乱跑动时,捧着那个红木针线拿儿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思嘉从未见过母亲庄重安谦的神态被打扰的时候,她个人的衣着也总是那么整整齐齐,无论白天黑夜都毫无二致。每当爱伦为了参加舞会,接待客人或者到琼斯博罗去旁听法庭审判而梳妆时,那就得花上两个钟头的时间,让两位女仆和嬷嬷帮着打扮,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不过到了紧急时刻,她的梳妆功夫便惊人地加快了。
思嘉的房间在她母亲房间的对面,中间隔着个穿堂。她从小就熟悉了:在天亮前什么时候一个光着脚的黑人急促脚步在硬木地板上轻轻走过,接着是母亲房门上匆忙的叩击声,然后是黑人那低沉而带惊慌的耳语,报告本地区那长排白棚屋里有人生病了,死了,或者养了孩子。那时她还很小,常常爬到门口去,从狭窄的门缝里窥望,看到爱伦从黑暗的房间里出来,同时听到里面杰拉尔德平静而有节奏的鼾声;母亲让黑人手中的蜡烛照着,臂下挟着药品箱,头发已梳得熨熨贴贴,紧身上衣的钮扣也会扣好了。
思嘉听到母亲踮着脚尖轻轻走过厅堂,并坚定而怜悯地低声说:“嘘,别这么大声说话。会吵醒奥哈拉先生的。他们还不至于病得要死吧。”此时,她总有一种安慰的感觉。
是的,她知道爱伦已经摸黑外出,一切正常,便爬回去重新躺到床上睡了。早晨,经过抢救产妇和婴儿的通宵忙乱—那时老方丹大夫和年轻的方丹大夫都已外出应诊,没法来帮她的忙—然后,爱伦又像通常那样作为主妇在餐桌旁出现了,她那黝黑的眼圆略有倦色,可是声音和神态都没有流露丝毫的紧张感。她那庄重的温柔下面有一种钢铁般的品性,它使包托杰拉尔德和姑娘们在内的全家无不感到敬畏,虽然杰拉尔德宁死也不愿承认这一点。
思嘉有时夜里轻轻走去亲吻高个子母亲的面颊,她仰望着那张上唇显得太短太柔嫩的嘴,那张太容易为世人所伤害的嘴,她不禁暗想它是否也曾像娇憨的姑娘那样格格地笑过,或者同知心的女友通宵达旦喁喁私语。可是,不,这是不可能的。母亲从来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是一根力量的支柱,一个智慧的源泉,一位对任何问题都能够解答的人。
但是思嘉错了,因为多年以前,萨凡纳州的爱伦.罗毕拉德也曾像个的海滨城市里的每一位15岁的姑娘那样格格地笑过,也曾同朋友们通宵达旦喁喁私语,互谈理想,倾诉衷肠,只有一个秘密除外。就是在那一年,比她大28岁的杰拉尔德.奥哈拉闯进了她的生活—也是那一年,青春和她那黑眼睛表兄菲利普.罗毕拉德从她的生活中消退了。
因为,当菲利普连同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那种放荡不羁的习性永远离开萨凡纳时,他把爱伦心中的光辉也带走了,只给后来娶她的这位罗圈腿矮个儿爱尔兰人留下了一个温驯的躯壳。
不过对杰拉尔德这也就够了,他还因为真正娶上了她这一难以相信的幸运而吓坏了呢。而且,如果她身上失掉了什么,他也从不觉得可惜。他是个精明人,懂得像他这样一个既无门第又无财产但好吹嘘的爱尔兰人,居然娶到海滨各洲中最富有最荣耀人家的女儿,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要知道,杰拉尔德是个白手起家的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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