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夏两季,草地中的鸭茅和苜蓿长得翡翠般绿油油的,逗引着一群群本来只在屋后闲逛的吐绶鸡和白鹅前来观赏。
这些家禽中的长辈们时常领着它们的后代偷偷进入前院,来探访这片绿茵,并在甘美茂盛的茉莉花蕾和百日草苗圃的诱惑下留连忘返。为了防备它们的掠夺,前院走廊上安置了一个小小的黑人哨兵。那是个黑人男孩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条破毛巾当武器,构成了塔拉农场的一个风景—当然是不怎么愉快的部分,因为不准他用石子投掷这些家禽,只能挥舞毛巾吓唬吓唬罢了。
爱伦给好几十个黑人男孩分派了这个差事,这是一个男性奴隶在塔拉农场得到的第一个职位。他们满十岁以后,就给打发到农场修鞋匠老爷爷那里,或者到制车匠兼木工阿莫斯那里,或者到牧牛人菲利普那里,或者到养骡娃库菲那里专门学手艺。如果他们表现得不适合任何一行手艺,就得去当大田劳工,这么一来他们便觉得自己完全丧失取得一个社会地位的资格了。
爱伦的生活既不舒适也不愉快,然而她并不期待过舒服的日子,而且如果不愉快,那也是女人的命运。她承认这个世界是男人的这一事实。男人占有财产,然后由女人来管理。
管理得好时,男人享受名誉,女人还得称赞他能干。男人只要手上扎了根刺便会像公牛般大声吼叫,而女人连生孩子时的阵痛也得忍气吞声,生怕打搅了他。男人们出言粗鲁,经常酗酒,女人们却装做没有听见这种失言,并一声不响地服侍醉鬼上床睡觉。男人们粗暴而直率,可女人们总是那么和善、文雅,善于体谅别人。
她是在上等妇女的传统教养下长大的,这使她学会怎样承担自己的职责而不丧失其温柔可爱。她有意要把自己的三个女儿也教育成高尚的女性,然而只在那两个小的身上成功了,因为苏伦渴望当一名出色的闺秀,很用心听母亲的教诲,卡琳也是个腼腆听话的女孩。可是思嘉,杰拉尔德的货真价实的孩子,却觉得那条当上等妇女的路实在太艰难了。
思嘉使嬷嬷生气的一个毛病是不爱跟那两个谨慎的妹妹或威尔克斯家很有教养的几位姑娘在一起玩耍,却乐意同农场上的黑孩子或领居家的男孩子们厮混,跟他们一起爬树,一样掷石子。嬷嬷感到十分难过,怎么爱伦的女儿会有这样的怪癖,并且经常劝诫她“要学得像个小姐那样”。但是爱伦对问题看得更宽容,更远。她懂得从青梅竹马中能产生未来的终身伴侣的道理,而一个姑娘的头等大事无非结婚成家。她暗自念叨着:这孩子只不过精力旺盛些罢了,至于教育她学会那些德貌兼备的优点,成为一个使男人倾心的可爱的姑娘,那还有的是时间呢。抱着这个目的,爱伦和嬷嬷同心协力,所以到思嘉年龄大些时便在这方面学习得相当不错了。她甚至还学会了一些旁的东西。尽管接连请了几位家庭女教师,又在附近的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念了两年书,她受的教育仍是不怎么完全的,不过在跳舞这一门上却是全县最出色的一位姑娘,真是舞姿动人,美妙无比。她懂得怎样微笑才能使那两个酒窝轻轻抖动,怎样扭着走路才能让宽大的裙子迷人的摇摆,怎样首先仰视一个男人的面孔,然后垂下眼来,迅速地搧动眼帘,显出自己是在略带激情地颤抖似的。她最擅长的一手是在男人面前装出一副婴儿般天真烂漫的表情,藉以掩饰自己心中一个精明的心计。
爱伦用细声细气地训诫,嬷嬷则用滔滔不绝的唠叨,都在尽力将那些作为淑女贤妻不可少的品质栽培到她身上去。
“你必须学会温柔一些,亲切一些,文静一些,”爱伦对女儿说。“男人们说话时千万别去插嘴,哪怕你真的认为自己比人家知道得多。男人总不喜欢快嘴快舌的姑娘。”“小姑娘家要是皱着眉头、嘟着嘴,说什么俺要这样不要那样,她们就别想找到丈夫,”嬷嬷忧郁地告诫说。“小姑娘家应当低着头回答说:‘先生,好吧。俺知道了,’或者说:‘听您的吩咐,先生。’”虽然她们两人把凡是大家闺秀应该知道和东西都教给了她,但是她仅仅学到了表面的礼貌。至于这些皮毛所应当体现的内在文雅她却既不曾学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有了外表就行了,因为上等妇女身份的仪表会给她赢来好名声,而她所需要的也不过如此而已。杰拉尔德吹嘘说她是周围五个县的美女,这话有几分真实,因为邻近一带几乎所有的青年,以远到亚特兰大和萨凡纳某些地方的许多人,都向她求过婚。
她到了16岁,就显得娇媚动人了,这应当归功于嬷嬷和爱伦的培养,不过她同时也变得任性、虚荣而固执起来。她有着和她的爱尔兰父亲一样容易感情冲动的品质,可是像她母亲那样无私坚忍的天性却压根儿没有,只不过学到了一点点表面的虚饰。爱伦从来不曾充分认识到这只是一点虚饰,因为思嘉经常在她跟前显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将她的大胆妄为掩藏起来,并且克制着自己的嬷嬷,表现得如她母亲所要求的那样性情温婉,否则,母亲那责备的一起管叫她羞愧得会掉泪呢。
但是嬷嬷对她并不存幻想,倒是经常警觉地观察着这种虚饰上的破绽。嬷嬷的眼睛比爱伦的锐利得多,思嘉实在想不起来这一辈子有哪件事是长期瞒过了她的。
这两位钟爱的良师并不替思嘉的快乐、活泼和娇媚担忧。
这些特征正是南方妇女引以自豪的地方。她们担心的是杰拉尔德的倔强而暴躁的天性在她身上的表现,有时还生怕她们无法将她身上这些破坏性的东西掩盖起来,直到她选中一个如意郎君为止。可是思嘉想要结婚—要同艾希礼结婚—并且乐意装出一副貌似庄重、温顺而没有主见的模样,如果这些品性真正能够吸引男人的话。至于男人们为什么喜欢这样,思嘉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这样的方法能行得通。她从来没有多大兴趣去思考这件事的道理,因为她对人的内心活动,甚至她自己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她只明白,只要她如此这般地做了说了,男人们便会准确无误地用如此这般的恭维来回报她。这像一个数学公式似的一点也不困难,因为思嘉在学校念书时数学这门功课学得相当轻松。
如果说她不怎么懂得男人的心理,那么她对女人的心就知道得更少了,因为她对她们更加不感兴趣。她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女朋友,也从来不因此感到遗憾。对于她来说,所有的女人,包括她的两个妹妹在内,在追共同的猎物—男人时,都是天然的仇敌。
除她母亲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
爱伦.奥哈拉却不一样,思嘉把她看做一种有别于人类中其他人的神圣人物。她还是个小孩时,思嘉就把母亲和圣母马利亚混淆在一起了,如今她已长大成人,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这种看法。对她来说,爱伦代表着只有上帝或一位母亲才能给予的那种安全可靠的保证。她认为她的母亲是正义、真理、慈爱和睿智的化身,是个伟大的女性。
思嘉非常希望做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唯一的困难是,要做一个公正、真诚、慈爱、无乱的人,你就得牺牲许多人生乐趣,而且一定会换掉许多英俊的男人。可是人生太短促,要丧失这样可爱的事物就未免太可惜。等到有一天她嫁给了艾希礼,并且年纪老了,有了这样的机会时,她便着意去模仿爱伦。可是,在那之前……
那天吃晚饭时,思嘉因母亲不在代为主持了全部的用餐程序,但是她心中一起纷扰,说什么也放不下她所听到的关于艾希礼和媚兰的那个可怕的消息。她焦急地盼望母亲从斯莱特里家回来,因为母亲一不在场,她便感到孤单和迷惘了。斯莱特里家和他们闹个不停的病痛,有什么权利就在她思嘉正那么迫切需要母亲的时候把爱伦从家中拉走呢?
这顿不愉快的晚餐自始自终只听见杰拉尔德那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直到她发觉自己已实在无法忍受了为止。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天下午同思嘉的谈话,一个劲儿地在唱独脚戏,讲那个来自萨姆特要塞的最新消息,一面配合声调用拳头在餐桌上敲击,同时不停地挥舞臂膀。杰拉尔德已养成了餐桌上垄断谈话的习惯,但往往思嘉不去听他,只默默地琢磨自己的心事。可是今晚她再也挡不住他的声音了,不管她仍多么紧张地在倾听是否有马车辚辚声说明爱伦回来了。
当然,她并不想将自己心头的沉重负担向母亲倾诉,因为爱伦如果知道了她的女儿想嫁给一个已经同别人订婚的男人,一定会大为震惊和十分痛苦的。不过,她此刻正沉浸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悲剧中,很需要母亲在一在场便能给予她的那点安慰,每当母亲在身边时,思嘉总觉得安全可靠,因为只要爱伦在,什么糟糕的事都可以弄得好好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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