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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卫走了,柳桃陷入沉思。三个字使事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说出这三个字来。她虽然事事放不下杨洋,但自结婚后,杨洋已渐渐远去了。今天突然说出这句话,是偶然吗?像是,又像不是。过去的一切又在脑海中翻腾,想到初恋时的激动,分别时的刻骨铭心,又见面时的喜悦情绪。还想到新婚之夜,李卫就在身边,可是想的却是杨洋,他一刻都没离去。难道这就是我内心的表白,真情的自然流露吗!她想到与他们的爱,与李卫的爱,是生活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与杨洋的爱,是生命火花的撞击,是灵魂相印的感照。现在他老了,残废了,但是他的心灵是多么美好!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怎么办!她在犹豫着,彷徨着。
“ 李书记与柳校长离婚”,“柳校长看上了平反右派”,这些消息满街传送。不管人们的在说什么,她照旧去看望杨洋。公社书记婉转地说:“杨洋一开会就睡觉,从不发言,不爱坐办公室,没事就坐在大门口的地上”。她听了虽然内心不是味,还是满脸陪笑的说:“可能还不习惯,请你们多包含,多照顾。”杨洋即不看书又不看报,更不看文件。平时根本不与人打招呼,也很少讲话。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感谢党挽救”,即使见到柳桃也是这句话,而且每次都是。
柳桃的女儿小玲听到家庭的消息,立即从省城赶回家。首先见到爸爸,父亲讲:“这件事我也很痛心,当然我有责任,不过你妈坚持离婚,我也没有办法。她的初恋平反了,具体事只有问你妈!”
听了这些话,很吃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柳桃见到女儿先是一喜,后是一惊。在这种心情十分杂乱时候见到女儿当然高兴,她为什么这时来,又引起她的惊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说离婚就离婚了,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吗?”女儿刚坐稳,就迫不及待问道。
“你爸做了越规的事,他与女秘书的事,当场被我看到了!”妈妈稍微静了一静,等心态平稳一些,缓缓地说。
又是一个吃惊呈现在小玲的脸上。沉默一会小玲又说:
“爸爸说他不想离婚,是你坚持的?”
“这是他的借口,我们的婚姻有了第三者,怎么维持呢?”
小玲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三分钟,小玲才抬起头问道:“爸爸说你想与你的初恋和好,有这事吗?”
柳桃没有想到小玲会提这个问题,她停顿一会,调整一下情绪,说:“这是另外的问题,离婚是你爸的责任,至于这事没有想好!他叫杨洋,确实是我的初恋,他替我当了右派,受尽摧残,现在平反了,人也废了,孤独一人。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侍候他。”
小玲很不理解,自言道:“怎么可能去跟一个右派呢!”
“他这个右派完全是无辜的,为了保护我,自愿当的右派。其实这顶帽子,有你爸的份,更有我的份!”小玲越听越糊涂,带着疑惑问:
“妈!你是不是气糊涂了!一个县委书记怎么会是右派?一个中学校长怎么会是右派呢?而一个平反的右派又怎么会是无辜的呢!”
“孩子你虽然已经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但是你还不能理解这个事情。你看妈疯了吗!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我没有说半句谎话,用不着骗你,这是事实!”
“今后你打算怎办呢?”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与杨洋在一起,照顾他,陪伴他。即使不离婚我也要这样做!”她肯定地说。一切都出乎小玲的意料,显得十分无奈,内心很矛盾:
“尊敬的爸爸有了婚外恋,肯定会有新的家庭,可爱的妈妈要和一个平反右派生活在一起!我该怎么办?那里是我的家!”母女都同时沉默下来,好像话已经无法说下去了,谁都没有打破这种局面。僵局持续了十几分钟,小玲突然站起来,很正重地说:“妈妈看来这个家是完了,你们心中都没有我,从此以后,我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县城!这里只会给我难看和羞辱,再见了妈妈,请你理解我!”柳桃睁大眼睛看着女儿,看到了她脸上的悲愤,看到她眼中的泪花,看着她走出了房门,走出了这个家。
小玲走后,柳桃一时平静不下来,想找人派解自己的苦闷,去了张芳家。张芳,四十多岁,说话直来直去,不会拐歪抹角。是她的好朋友,在县妇联工作,平时她们很能说得来。两人坐下后,自然谈到她的家庭。她简单讲了事情的经过,张芳也听说了个大概。就说道:
“你也真是的,就这么把个书记给丢了,他又不主动离,干吗给他自由!把他们扯散不就完了。”
“我没有你大度,想起来就别扭!我不想凑合!”
“离就离了吧,干吗非要与一个右派搅和在一起呀!听起来挺吓人的。”
“他是无辜的!”
“什么无辜呀,什么平反呀,定了右派一辈子都抖搂不清楚,平反是共产党的招法,是给人看地,谁愿意找麻烦呢!”
“做人总不能光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吧。”
“是啊,李书记太俗了,你又太理想化了,多给点钱不就行了,不要整在一起去啦!像我这样的凡人理解不了!小玲也太可怜了,我很同情她!你也应该多考虑考虑小玲呀。”她们的谈话找不到共同点,也只好结束了,她回到自己的家。
她的亲朋好友,渐渐都冷淡下来。不是别人主动给她打招呼,有时她主动要给别人招呼,别人还装着看不见呢。一次在商店见到她的一个学生,平时都很热情,刚要碰面,就转身擦肩而过,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心里很不好受,他们都怎么了,“我错了吗!”这样的打击一件又一件,她的职位被取消了,她的住房变小了,杨洋变成收发员了。朋友不同情,女儿不理解,更得不到支持!在悲愤中,在痛苦中,在误解中,她挣扎着。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好,精神恍惚,坐卧不宁。她被打倒了,病倒了,住进了医院 。
以前住院前呼后拥,陪伴的人,看望的人挤破门,有认识的,更多是不认识的。有政府官员、同事、朋友、学生和学生家长。送的礼物没处放,只好拿回家。这次就大不相同了,没有一人陪同,是自己坐着人力车来的。一切都得自己动手安排。看病时,医生只看病、诊断。不像过去了,说不完地安慰的话,关心的话。护士们也代答不理的,也许这才是他们的正常习惯,对一般病人都是这样,只是她感到冷淡了!
根据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有了新的看法,人们对“官”是这么可爱,对“右派”又是这么可怕,就是平了反,还像瘟疫一样都躲着它,沾上就没好事。可想而知,右派的生存是多么的艰难,活下来就是一个奇迹。人们太害怕了,才少说话,少惹事,少沾政治的事。杨洋已经是半个植物人了,他为什么还活着呢!肯定为了“平反”,“平反”又能怎么样呢?只是另一种苦难,另一种折磨。到了夜间一点半了,她突然想喝水。水瓶里没水了,护士们都睡着了,不便打扰。强打着精神去一楼打水,在楼梯上一阵晕旋,站立不稳,摔下了楼梯。发现时已经是奄奄一息,在抢救室里,她突然睁大眼说:
“杨洋对不起,我先走了!”说完就闭上双眼。
她的后事很简单,几个亲友看了一下。杨洋也来了,表情很痛苦,但马上消失了,转身就出去了,嘴里念叨着:“感谢党挽救!感谢党挽救!”走出了医院,走向大街,走向田野。他疯了,他确实完全疯了!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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