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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纪实文学

回眸流水年华(4)

一个共产党员的命运

陈云甫的两道眉毛紧紧地绞锁着,那对乌黑的眼睛显得十分深邃,深邃里面又似乎包含着疲倦。烟斗在吱吱地响。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团团的白烟。房间里飘荡着一股氤氲的香气。

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堆材料。这几天他都在研究南区队的情况,重点是张恒直。他调阅了张恒直的档案。张恒直在去年鸣放时期,曾给原来机关里的同事周善福写了一封信。周善福是这个机关里第一个带头点火的右派,后来在斗争会上被迫交出了张恒直的信。那个单位的党组织就把这封信转给了大学党委,并加了一些说明,大意是:你校学生张恒直写信到本机关煽风点火,支持右派分子、肃反对像周善福翻案,怂恿他向党进攻,并恶毒攻击伟大的肃反运动“搞错了”,影响极为恶劣。

根据这封来信,张恒直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他不服气。虽然大会小会斗了十余次,还是不承认自己是右派,最后又拒绝在结论上签字。

陈云甫把这封信反复研读了好几遍,最后磕磕烟斗,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个人很迂。如果他的脑子稍微灵活一点,也不至于落个这么重的处分。按他的情节,第三类处分——留在系里学习察看也就差不多了吧?不过迂的人倒往往是好人。而且,这个张恒直过去对革命还有过不少功劳。”

正是因为后面这个原因,陈云甫委任张恒直为南区队的右派组长。可是张恒直辜负了他的信任和期望。有人汇报了张恒直在下面散布的大量言论,而他自己交上来的思想汇报里也公然要求翻案。这是不许可的。毛主席有过指示:右派决不能翻案。陈云甫理解党的政策,必须按党的政策办事。不管张恒直是好人还是坏人,他这个组长职务必须立即撤销。说实在的,张恒直当了两个月的组长,一点工作也没有做,下面右派的思想情况根本不知道往上汇报,起不了耳朵和眼睛的作用。

那么,谁来接替他的组长位置呢?

陈云甫第一个想到的是江涛。江涛在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已经主动交上了六份思想汇报,平均每个星期一份,不仅在南区队,就是整个农场这九十多名右派中间,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汇报写得又勤快又多产。他不仅写自己现在的认识和体会,还详尽地汇报了别人的一言一行。张恒直和陈炳钧的言论都是他反映上来的。这样的人担任组长再合适不过了。可是——陈云甫翻了一下江涛的档案,发现他曾经在国民党的青年军里混过,是在湖南和平起义时集体投诚过来的。而且,这个人显然是不老实的。他因为爱人分娩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却借此在家里呆了半个月。还有些工人反映,江涛干活虽然有两下子,人前人后却大不一样。

“靠不住!”陈云甫想道,摇摇头,在脑子里把江涛从组长候选人的名单中勾掉了。

鼻子里喷出了一团团的烟云,陈云甫的脑际闪过一个个的名字,最后终于浮上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的形像,这个人就是马伟章。马伟章一共交过一份汇报,并且是上面布置下去后才写的。但这份汇报写得倒很诚恳,语气也似乎很沉痛,水分不多;再加上他那副宽阔的肩膀,浓眉方脸,引起了陈云甫的注意。

“他年纪轻,想来比较单纯些吧?”陈云甫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继续坐在那里沉思。

据南区队的大队长反映,马伟章劳动很踏实,不怕脏,不怕累,也不耍滑头,工人们没有一个说过他的坏话。而且,他和张恒直原来在同一个系同一个年级,听说还是同班,而且还住在同一寝室,不妨把他找来问问,侧面了解一些张恒直的情况。于是这天下午,陈云甫把马伟章叫来谈话。

“你到这里已经两个月了。”陈云甫说,眼睛望着马伟章的方脸。“怎么样,思想都通了吗?有没有抵触的地方?”

“没有抵触了。”

“真的吗?”

“真的,因为我已经害怕了,再也不敢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了。”

“为什么?听说你以前在斗争会上说过,你们是普洛米修斯,对不对?普洛米修斯怎么会害怕呢?”

在陈云甫讽刺的口吻里含有一种友好的玩笑成分,马伟章羞涩地笑了。

“普洛米修斯是介乎神与人之间的巨人,而我马伟章则是一个平凡而又平凡的普通人。”马伟章突然停顿了一会儿,抬头望望陈云甫的眼睛,然后继续说道。“我的生命是用血和肉做成的。我为什么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呢?我本来是一个大学生,我的年纪不大。我有美好的前程。而且,我还有一个女朋友。可是因为思想反动,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向往南斯拉夫标榜的创作自由和工人自治,结果被送到农场劳动。现在我的学籍还保留着。如果我从错误中接受教训,好好劳动和改造,我还可以完成大学的学业。如果我继续反对无产阶级专政,那么我还会有什么结局呢?我的结局将比现在更悲惨;等待我的是监狱和子弹。——我害怕它们,所以不敢再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了。我决心听组织的话,老老实实地改造自己。”

陈云甫赞许地点点头。他根据自己两年零三个月监狱生活的亲身体验,老实说,根本就不相信目前这种途径能够改变一个青年人的政治观点,不过害怕倒是真的。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愿意年纪轻轻的就去死呢?面前这个小伙子说的看来是实话。他就是喜欢别人说实话,因为他的两只耳朵听到的谎话太多了。

“你过去认识张恒直吗?”陈云甫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认识。我们过去在一个班上,还在同一个寝室住了一年多。”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马伟章望望陈云甫的眼睛,想了想说:

“我觉得他很坏。”

“为什么?”

“他是一个狡猾的两面派,也就是说,是右派里最坏的一种人。”

“你的根据在哪儿?”

根据吗?马伟章开始一件一件地摊出来了。他自己在鸣放时期向党进攻,而张恒直则假惺惺地反对他,从极左的方面,用一些极幼稚可笑的词句激怒他,为他向党进攻提供了火药和子弹。而最大的一个根据是:张恒直当时想撕掉右派的大字报,借此挑起右派更大的进攻。

最后,马伟章用一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叙述:

“此外,我认为他在‘自由论坛’上的发言也是居心不良,故意给左派帮倒忙。”

陈云甫听得很仔细,有些地方还用铅笔在工作本子上记了下来。他对马伟章的坦率感到颇为满意。沉思了一会儿,他忽然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说:

“组织上决定让你当南区队右派组长,你有什么意见吗?”

马伟章没有回答。桌子上自鸣钟均匀的“滴答”声突然变得异乎寻常的清晰和响亮,房间里沉滞的空气似乎稍嫌闷热了点儿。马伟章这时也在望着陈云甫。两个人默默地用眼睛互相对视了半分钟之久。马伟章首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打破沉默说道:

“我不知道是否胜任。我希望我能够胜任。我将尽最大的努力担负起组长的工作。”

这寥寥三句话使得陈云甫感到有些意外。他这才觉察到,面前这个肩膀宽阔的年轻人,比自己原来想像的要复杂些,在他的身上具有某种毅力和自信——这是他刚才没有看到的一面。他有些不高兴了,后悔自己的决定太仓促。可是收回任命又似乎没有道理,只好走着看吧。

“最主要的,是要依靠组织,对组织忠诚老实。”陈云甫平静地说道,眼睛望着桌子上的一堆材料。“切不可像张恒直那样,和组织闹对立。和组织闹对立,吃亏的还是自己。我认为,青年人的思想是容易转变过来的。不怕你反动,只怕你顽固,对组织不老实。”

陈云甫接着交代了当一个右派组长所必须知道的某些事项。

  马伟章走了。陈云甫站在门口,有意让对方知道自己正在目送他。马伟章的步伐一点也不混乱,既稳重又矫健。他大步流星地一步接着一步往前迈,显得十分从容和自信。陈云甫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油然地浮上了一个很大的问号:

“这个人可靠吗?”

陈云甫手里拿着弯曲的烟斗,立刻给南区大队的队部办公室挂了一个电话。两个钟头以后,江涛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面前。陈云甫招呼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来,先问了几句改造上的陈词滥调,然后便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张恒直表现不好,组长职务给撤了,由马伟章接替。组织上还决定增设一名副组长,由他江涛担任。

江涛站起来,做出了一副受荣宠而感恩不尽的样子,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还再三再四地表示要对组织和陈先生本人无限忠诚。陈云甫一面耐心地听着这冗长乏味的表白,一面在心里面说:

“就凭你这些话,我可以断定你是一个无耻之徒。不过我需要你这样的人给我当耳目。要知道,我是在为党工作,不能凭个人感情办事。一切都是为了党的利益,阶级的利益。”

江涛说完以后,陈云甫眼睛凝视着窗外的葡萄架,冷冷地说:

“你副组长的身份在大家面前暂时不要公开。张恒直被撤销组长一事也不必告诉他本人。”

“是的,是的。”江涛脸上表露出一副卑顺谄媚的样子。

陈云甫送走了江涛,马上把窗子全部打开。他感到有些恶心,仿佛房间里的空气因为刚才那个人的呼吸和谈话而变得很污浊。外面正在刮着大风。寒流随着空气通过窗子呼呼地向里面猛灌。他胃疼了,赶紧又把窗子关严。但是胃疼并未减轻。他点燃了烟斗,望着桌子上堆放着的材料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厌倦自己现在所扮演的角色。要了解九十多颗心灵的秘密,这是一个非常吃力而又不讨好的苦差事。而问题还不仅仅在这儿。那么,为什么要他干这工作呢?他原来在大学里担任历史系总支书记,还有一个讲师的职称,主讲《联共(布)党史》。说实话,他倒喜欢那个位置,比较清闲,又有些资料,可以做点研究工作。他心里很明白自己上这儿来的根由。他和总支副书记的龃龉已非一日。可人家在党委里面有背景,于是就借着管理右派为名,把陈云甫挤出去了。

“莫非我也是被一块儿送来改造的?”他凝望着墙上的日历,突然很有感触地沉思道:“如果一年前的今天,我不是因为做手术住了医院,说不定我自己的头上也要戴一顶右派的帽子呢!”

胃疼在加剧。他终于离开了堆满右派材料的办公桌。吞服了几片胃舒平,他就和衣躺在床上。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房间里的东西显得昏暗、模糊了。他慢慢地伸过手去扭亮了台灯,然后不慌不忙地打开了安娜-斯特郎的著作:《史达林时代》。

陈云甫早年学过文学,后来研究历史。近来他的头脑里常常飘忽过一些朦胧的、还没有完全定形的思想。他感到历史已经跨入了一个崭新的纷乱时期,苏共二十大揭开了它的序幕。在未来的几十年内,世界上将要发生许多连做梦都梦不到的意外事件。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也许只有过了一百年以后才能做出公正的结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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