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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纪实文学

回眸流水年华(25)

他开始是跑,后来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穿过了一条条马路,走过了一家家商店。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者正在干什么。他像是一个梦游病者在毫无目的地漫步。他在想些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已经丧失了运用语言进行思维和综合的能力,眼前只有感觉和形像在反复交替。但意识却流动得更快了。形像犹如一道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脑际,顷刻间雷声隆隆,唤来了一场骤雨。模糊的、但强大的意识的洪流仿佛自天而降:

昏暗的灯影。喷出了一口干烟。一点淡蓝色。悄悄地驶过了死水。空间无边无际。淡蓝色在徘徊,寻找……终于,抑郁地卷向前去。它希冀着在时间的河流里窥视一次自己的身影。然而,什么也没有看见。漆黑中,只有记忆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最后的余辉。哦,我夜晚孤独的伴侣,永恒的游思!你难道忘记了那大海?那黄昏壮丽的落日?晚潮正在击打着岩石。风早已吹涨了帆蓬。

喂,朋友!为什么徒然跪在灼烫的沙漠里无谓地期待?忏悔的眼泪换不来一滴活命的水。起来!起来!你听,晚潮正在击打着岩石,雄壮的大海在咆哮。是时候了!是时候了!让我们登上方舟,乘着这澎湃的怒潮,化做一缕青烟东去,东去……

……当他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意识,已是暮色苍茫。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停了,现在连一点残迹都没有。风不紧不慢地吹着,带着潮湿的初春的气息。他稍稍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偏僻街道的拐弯处。在他前面不远,有一位母亲怀里搂着一个酣睡的婴儿。三十年前的今天,他不也同样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像这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酣睡吗?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是战火纷飞的年代。母亲先是抱着他进防空洞,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扫射;后来背着他爬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逃脱了法西斯铁蹄的残害。啊,母亲!伟大的母亲!你创造了生命,并且竭尽你之所能来保卫生命。是你,母亲,哺育了千千万万的英雄和智者,繁荣了大地,征服了高山、河流和大海,并且已经跨出了地球,正在稳步迈向宇宙……母亲是永恒的。只有母亲才真正有资格称作“万岁”。

“母亲万岁!”他在心里喊叫了一声,感动得想哭。

面前这位母亲正在和谁说话,她的声音是生气的:

“别打了。这不是鸟,你打坏一个少一个。昨天前面那条街上被人一连打坏了七个,也没有一个人想到给重新按上,就这么黑了一夜。”

他湿润的眼睛顺着母亲的声音,看见离她十多步远的电线杆附近,站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年,手里拿着一个弹弓,举头望着电线杆上的路灯,作着瞄准的姿势。听到母亲的声音,少年垂下了手,回过头来瞪了一眼。

“不打,留着这四旧干什么?”少年的眼睛从母亲的脸上移到胸脯上,恶狠狠地盯着熟睡的婴儿。“让它给你的狗崽子照明,长大了去培植修正主义,复辟资本主义吗?”

“路灯也是四旧?它碍着你什么了?”母亲显得更生气了。

“你懂个屁!我这是革命行动。毛主席是我的红司令,我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我奉毛主席的命令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不许你胡说八道。快给我滚开!”

少年重新举起了手中的弹弓。母亲向他走近了几步,想阻止他。

“你不能打啊!”母亲愤怒的声音里混杂着痛苦的哀求。“路灯是国家的财产,人民的财产,给大家照明用的,不是你家的私产。”

“呸,臭娘们!放老实点!小心老子抄你的狗窝,砸烂你的狗头,对你的狗家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呜——妈呀!”怀中的婴儿被少年粗壮的骂声惊醒了。

“别哭,宝贝!猫来了,小白兔来了。”

母亲凝视着繈褓中的婴儿,挚爱的眼睛里流露出对这个小生命的未来的恐惧:他长大后,能和平地劳动、创造和生活吗?也许只有两个可悲的选择:要么被蹂躏践踏成一团稀泥;要么被毒害成专门摧残人性、毁灭别人幸福的衣冠禽兽。历史开了一个多么残酷的玩笑啊!

少年稳稳地举起了弹弓。只听见啪的一声,灯泡爆破、灭了。

“呜——呀——”婴儿全身震栗了一下,哭声更响了:有一瓣灯泡的碎片飞溅到了这小生命的脑门上。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

归根到底

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少年一边唱着时髦的毛主席语录歌《造反有理》,一边得意地扬长而去。附近的喇叭里传出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高亢的声音:

“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八点整。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首先,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暮色渐渐地加重了。在沉重的暮色笼罩下,又一个本来可以为人类服务的灯泡,永远失去了它热情的光辉。

写于一九六七年收获之秋,其时一线曙光照耀进了我的心,生命油然觉醒,我独自向着这线曙光迷茫地徘徊,苦恼……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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