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脸上微微发痒。伸手一摸,原来是一线蛛丝。有一只蜘蛛从天花板上降下来,正好落在他的左肩上。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捉住了蜘蛛,拿到面前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在地上,提起右脚准备往上踩。可是刚伸下去的右脚又犹豫地缩了回来: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把它踩死呢?虽然小得微不足道,但它也是一条生命啊!他目送受惊的蜘蛛在地上仓皇逃跑,最后攀上了墙壁。
母猪躺在地上,一边睡觉,一边咕咕地放屁。它的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地阵阵发响。空气里混合著猪屁的特殊臭味。他走到苫子外面,想换换空气。风向又变了。原来是东南风,现在却刮着东北风。抬头仰望天空,只见铅灰色的云层愈聚愈多,一团团的正在他的头上盘旋。他的心情变得沉重了。这时小猪又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叫唤。他只好马上回到用草苫子临时隔成的内圈里去看个究竟。
小猪正在吸乳。它们总是喜欢挤在一块儿抢乳头。也许这样更热闹更有趣吧?有一只黑身夹着白点的小猪趴在地上,伸直了前肢和后肢,嘴里咬着一个乳头,一口一口地吸得特别欢猛,白色的乳汁从它的嘴边流溢了出来。在它的上面压着一头全身黑的小猪,它因为找不到乳头,焦急地用嘴在母猪的腹部乱碰乱咬。他走到小猪旁边,俯下身子数了两遍。没有错,九个全都安然无恙,正在忙着吸乳。他放心地在砖上坐了下来。这回不是蹲坐,而是换了另外一种姿势:两条腿向前伸直,直接搁在地上;差不多有小半个屁股也和地面直接接触在一起了。
用苫子隔成的外圈,忽然窜出一只老鼠。老鼠知道苫子里面坐着一个人,所以今晚行动特别谨慎。它跑几步,停一停,胆怯地向苫子里面张望一会儿。看见没有动静,便鼓起勇气再向前跑几步,又停下来向里面观望。虽然是跑跑,停停;停停,跑跑;不一会儿也已经来到了石槽边上。于是它纵身向上一跃,敏捷地攀上了石槽。它猛咽了一口猪食,怯生生地回过头来,看看苫子里面的人有没有反应。然后,又连连吃了好几口,又回过头探望一下。终于,它敢于比较放心地大吃特吃了。看见老鼠偷吃猪食那副馋相,他也感到肚子饿了。他轻轻地拍拍肚子,叹了一口气:日子总是这么穷!
他是作过尝试的,想和贫穷作斗争。还是在他刚下去劳改的第一个秋天,有一次不小心被大车的轮子压伤了一条腿。别人都出工劳动去了,他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躺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之久。没有事可干,他在床上翻译了一篇科学小品。开始是为了消遣解愁,后来觉得内容很有趣,便把译文抄寄给了一家杂志。
“也许文章会发表,给我寄几元稿费来解解穷。”——他怀着这样的希望,等待着回音。等呀等的,终于等到了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忽然被主管右派的汤先生单独叫了去。
“宋祖康!你近来搞些什么秘密活动?”汤先生厉声问道,一面打开金黄色的烟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支“恒大牌”的香烟。
他的脸一愣,以为“秘密活动”是指政治上说的。不久前,在他们中间刚处理了一个所谓“反革命小集团”,为首的马伟章被判了二十年的徒刑。马伟章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一本《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联盟第八次代表大会政治纲领》,在五、六个右派中间悄悄传阅,并且趁着一次雨休的机会,组织他们秘密讨论了一次,有人提出中国应该以南共为师,大力发展社会主义民主。这就是这个“反革命小集团”的全部始末。
“我做人一向正大光明,从来不搞什么‘秘密活动’。”
“好呀!你还正大光明哩!”汤先生点燃了香烟,冷笑地说。“你正大光明会当右派吗?难道我们共产党冤枉了你?奉劝你还是放老实些,赶快交代吧。我是代表我们共产党来和你说话的。”
汤先生脸上神秘的表情更增加了他的误解,以为上面怀疑自己在右派中间搞小集团,就像前不久被判刑的某些人一样。于是他沉下脸说:
“你有凭据你就拿出来,反正我什么也没有干。”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还要我们共产党给你拿凭据?”三句话不离“我们共产党”的汤先生发火了,突然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你交代不交代?”
窗外,雪絮正在无声地飘落。阴郁的苍穹犹如一个失去了一切欢乐和希望的寡妇的脸。
“我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他望着窗外密集的雪絮,平静地回答道。
汤先生见他态度很坚决,马上又变了一副面孔,一边吸烟,一边和颜悦色地开导说:
“我们共产党是最懂得阶级斗争规律的,对于阶级敌人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你还是冷静些,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向组织作交代。青年人嘛,犯错误是很难免的,是可以理解的。只要改了就好了。我们共产党一向治病救人,宽大为怀。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吧。”
当天晚上,还没有等他来得及“好好考虑考虑”,汤先生已经布置好了一个斗争会。会上一口认定他在私下里干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又一次对党和人民犯了罪,限令他彻底坦白。他感到莫名其妙,当然交代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于是第二天晚上继续以小组斗争会的形式逼令他坦白交代。在汤达凌两只灯笼眼严厉的逼视下,由江涛直接指挥,全体右派频频举起右臂: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放下屠刀,向人民低头服罪!”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打倒心怀叵测的宋祖康!”
“宋祖康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万岁!万万岁!”
听到江涛呼喊“毛主席万岁”,汤达凌竟然忘了自己与众不同的高贵身份,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全体右派振臂高呼,洋溢出他对党的领袖发自内心的热爱和崇拜。可不是?如果不是毛主席从井岗山打出红彤彤的无产阶级大好江山,那有他汤达凌今天的风光?!他现在是人上人。他要上书毛主席,汇报自己改造右派的经验,特别是如何一举揪出了一个反革命集团的体会,建议对右派加强无产阶级专政。他的政治前程难以估量。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他汤达凌生逢盛世,大有作为。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些右派都要变成他将来脚下踩的红地毯。他将踩着这条红地毯去拜见毛主席——他心中至高无上的神。
口号声震耳欲聋,在肮脏凌乱、弥漫着霉味和汗臭、脚臭的屋子里回荡。由声波驮载的口号声又从屋内飞扬到了屋外,在周围三里地的旷野里无阻挡地飘荡,划破了夜幕下的宁静。
第三天晚上依然是旧戏重演,如果说和前一天的晚上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只是时间向前流淌了二十四个小时。这样的斗争会一成不变地连续开了六个晚上,越开他越糊涂,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不得不做好了进监狱的精神准备。他疲惫呆滞的目光穿透过因凝聚着人的鼻息和冰凌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凝视户外又开始飘落的一朵又一朵无声的、死气沉沉的灰白色雪絮。他眼睛望着漫天飞舞的雪絮,他在心里面思念远方的母亲。他为已临近“天命之年”的母亲感到无限的悲戚。为了她,我应该屈辱而勇敢地活下来——他在心里面如是告诫自己。
因为右派住的屋子空气太污浊实在受不了,汤达凌只参加了头三天晚上的斗争会。但到了第七天晚上,汤达凌又不辞劳苦亲临现场督战。他的调门突然一变:底牌亮出来了。原来,杂志社编辑部审阅了他的投稿,认为译文活泼、清新、流畅,文章内容也很好,决定把它刊登出来,便先和译者所在单位的党组织联系,了解译者的政治状况,并且希望组织上动员他再翻译几篇类似的作品。信是写给农场党组织的,编辑部根据投稿者的位址,再对照译文的内容和品质,误认为译者是正在农场休养的一位什么专家。于是祸从天降。
刚当上右派小组长不久的江涛激昂慷慨地说:
“他这是抗拒改造,想走白专道路,继续和党较量。我们一定要把改造队伍中的这面白旗彻底拔除。”
文工团出身的陈炳钧也不甘落后,马上跳出来表演:
“他对待汤先生的态度尤其令人不能容忍。这是再一次明目张胆地向党进攻。这是新的犯罪行为。宋祖康!我问你:你到底长几个脑袋?竟敢如此嚣张!”
斗争会连续开了半个月,天天晚上非斗到十一点不散会。散会后也不能轻松地睡觉:在反射着雪光的深夜,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临窗的小角落里,一边看着雪,一边写检讨。检讨写了四次,都没有通过。他的第五次检讨长达六千字——又是抗拒改造,又是走白专道路,又是向党进攻,把斗争会上硬栽到他头上的种种莫须有罪名全部包了下来,这才稍稍平息了汤先生心中的肝火,一场风波终算暂时告了一段落。从此他就背上了“改造队伍中的白旗”这一称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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