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益拉亮了电灯,又在宋祖康身边躺了下去,不过没有睡,却掏出一封信来念。
“我的最最亲爱的光益!你好啊!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你近来身体健康吗?工作顺利否?思想进步快不快?我很想念……”
念信人显然颇为得意,不但声音响亮、清晰,而且还带着做作的感情,仿佛在向观众朗读一篇台词。不管爱听不爱听,这声音直往每个人的耳朵里钻,搅乱了宋祖康的沉思默想。他心里很烦躁,霍地坐起来,将信一把夺过来,随手往铺上一扔,一面厉声地说:
“你这疯子!快要变成《白夜》里的主人公了!”
“我念信嘛,爱人给我写的。”杨光益也坐起来了,嬉皮笑脸地说,一边伸手去拾信。
“什么爱人不爱人!你这种人还配有爱人!”
“爱人嘛,就是老婆,或者叫做未婚妻,每人都得有一个——多了不许可,少了也不行。”杨光益伸出舌头扮了一个鬼脸,一面把信折叠好,小心翼翼地塞到信封里。
因为晚饭没吃饱而一直蜷缩在通铺西首角落里的王博生,这时忽然打起精神来了。
“接着念!接着念!”王博生着急地大声嚷道,唯恐别人听不见似的。“看看你爱人给你写了些什么话!”
杨光益见到果然有人欣赏自己,便又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清了一清喉咙,念道,不过声音比刚才略微放低了一些:
“亲爱的光益,你看今晚的月亮多么圆……”
“他妈的,真无耻!把老子的信冒充为爱人的情书!”
“我念我的嘛,乐一乐,管你什么事!”
“宋祖康,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让他念吧。”王博生半命令半请求地说。“老杨,你快念吧!我张开四只耳朵听着哩!”
“好,我念!我念!我给大伙念念我爱人的来信,谁也管不着!”
“我偏要管得着!你把老子的信篡改成爱人的情书,如果我是你老子,非把你宰了不可。”宋祖康又坐起来了,一只手支撑着倾斜的上身,越说话越多。“像你这种老油子,再过一年就是四十的人了,还不快快死了算了,留着干什么?你死了,社会上就少了一个坏人,也算为人民除了一害。”
“你是好人?难道社会什么时候宣布过允许你这个好人存在?”
这句话刺到了他多年的隐痛所在,一时又找不到一句恰当的、有分量的话来回敬,越想越气,恼怒之下,便把杨光益当做发泄自己心中郁愤的物件,不知不觉地伸过手去,啪地在对方的脸上掴了一巴掌。
“宋祖康!你太欺负人了!我还是你的老师呢!”杨光益气急败坏地叫道,像是在干嚎。
“什么老师不老师!好吧,你是我老师,你带过我实验,正好,我要造你的反。学生造老师的反,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毛主席说过,造反有理。”
说着说着,他就去揪杨光益的耳朵。两个人开始在通铺上扭成一团。周末余兴到此算是进入了高潮,但在同屋的绝大多数伙伴中间却没有赢得应有的反应。这些人都是被命运残酷地抛弃了的昔日的大学生,他们在沉重的劳役中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并且正在劳役里继续消耗着壮年的生命。他们的身心早已疲惫不堪,没有兴趣介入眼前这场无聊的闹剧。让它自己收场吧!各人干着各人的事。有几个人强打起精神,坐起来缝补身上穿的破衣裤,准备明天劳动的磨损。还有几个人继续躺在那儿,僵直地一动也不动,仿佛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他可以有权利享受永久的休息了。有一个常被周围的人讽喻为“哲学家”的叫做杨玄的人,这时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本英文书。只有那个肌肉最发达、时时感到精力无处使用而苦恼的王博生,充当了热情的观众,为这幕别致的表演喝彩叫绝。
“哽啊!”王博生咧着嘴,兴高采烈地欢呼道。“如果你们两个恰巧是一男一女,像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上面一个下面地搂抱在一起,那多来劲啊!”
“你放不放?”杨光益抓住宋祖康的头发说。
“不放!”宋祖康压在杨光益的上面,揪住他的一只耳朵回答道。“我要你向我投降,才给你和平。”
“别打了,我宣布你们两个人统统正确。”杨玄合上了刚打开的书,开始发议论。“首先念一句最高指示:‘被敌人反对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因为你们两个人都是老牌Rightist(右派分子),人民的敌人,现在每人都遭到了敌人的坚决反对,所以都正确,证明都和敌人划清了界限,高举了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
杨光益猛一翻身,把宋祖康压到下面去了。
“放不放?”还是杨光益的声音。
“我要你投降!”
“放了吧,何必呢?”杨玄一面裁了一条小纸片卷烟叶,一面淡淡地说道。“一个画饼充饥,另一个却非要拿手指头把这个纸饼戳破不可。何必这么认真呢?画饼的未必就是艺术家,用手指头去戳的也称不上批评家。”
“快撒手!”一直在旁边津津有味地观战的王博生突然发出了警告。“来人了,吴师傅来了!”
话声未落,只听见咿呀一响——门被推开了。两个人同时地松了手。
“啊呀——彭队长!”杨光益惊慌中首先叫了一声,感到脸上热辣辣的。
进来的是一位身高一米八的大汉。全屋的视线立时不约而同地落到了他的身上。大汉稳稳地走到通铺前面,笔直地伫立着,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宋祖康的脸。
“我说,你胆子不小吧?”
他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深知彭队长是一个耿直忠厚的老庄稼人,虽说看上去样子很严峻,其实心肠倒是挺好的,刚中有柔,粗中有细,从来没有亏待过任何人,所以对他一点也不惧怕,便随口答应道:
“胆子嘛,不小!有什么事啊?”
“你一个人夜里待在外面怕不怕?让你到猪圈去看小猪行不行?”
“行!行!我以前干过的!”他满口应承,生怕这个差事被别人抢了去,刚才的躁怒已被欢喜所代替。“马上就去,是看守前天下的那窝小猪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铺上连爬带跌地滚下来。
“穿我的大衣去。晚上冷。”杨光益关切地说,一分钟以前的那幕滑稽剧仿佛根本不曾发生过似的。
“不用……不冷……我穿这件棉袄就行了。”
他讷讷地说,心里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穿大衣,一件破棉袄的确挡不住春夜的寒意,而且此刻外面正在刮大风;穿呢,猪圈又那么脏,尿呀,粪呀,还有墙上、顶上的蜘蛛网,准把人家的大衣弄污了。他知道,杨光益这件大衣是大学毕业当上助教的第一年制作的,非常珍惜,十多年来一直保护得好好的,平常自己也舍不得穿。
彭队长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
“办公室有一件值夜的大衣,你去拿来穿吧。”
“好!我马上就去拿。”
彭队长说完就走了。他开始忙碌起来,东翻西找,想找出一本合心意的书。
嘭!——门又开了。彭队长送来了一件旧的棉大衣,扔在他的铺位上。
他感激地偷偷斜看了一眼彭队长那张刻满了核桃似的深纹的脸,对自己说:
“世界上到底还是有好人的。”
“看到天亮就回来睡觉。”彭队长吩咐道,不多说一句话就走了。
“你快到伙房去看看,要不要买两个馒头带着?”杨光益说,一面在自己的帆布袋里摸索着什么。
“守夜嘛,带什么馒头?又不是干活。”他反驳道,同时伸直了腰。他终于在墙壁里找到了他想看的书。
“行啊,沾了小猪的光。”杨玄望着宋祖康把一本封面早已脱落的书塞进了裤袋,不胜艳羡地说。“晚上坐在猪圈里看书,白天睡觉休息,这活太美了。”
“哪里!哪里!”他穿上了彭队长送来的棉大衣,竭力想在众人面前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
“你尽管大胆地看吧。书不够,我这儿还大大地有哩。”杨玄说完后,对着自己的棉被神秘地笑了笑。
“对,看书!”坐在西头角落里正在开始发愁没事可干的王博生又高兴起来了,他忽然记起自己也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他的论文还曾经受到某教授的赞赏哩。“我要看书。看《泛函分析》,把我的数学水准再提高一步。”
“诸位!”宋祖康打开了门,又回转过身来说道。“See you tomorrow ! 祝你们晚上每人作一个好梦。”
门砰地关上了。
“日你妹子!”王博生望着刚合上的门骂了一句。他也开始东翻西找,同时不住地自言自语:“老子也要看书,做一个有学问的文明人。管你二十条三十条,规定一百条一千条我也要看书,研究我心爱的数学。”
“喂,宋祖康!”杨光益打开门追出去叫道。
“什么事啊?”
“你等一等。我告诉你,你晚上留心点,可别看书看睡着了,让狐狸把小猪拖走。”
杨光益一边叮嘱,一边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红枣,塞到宋祖康的手里。
“还用得着你多说!快进屋吧,外面冷呢!”
宋祖康在杨光益的屁股上轻轻地踢了一脚。这时无线电里传出了一声声的笛音,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女高音:
“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九点整。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首先,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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