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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流水年华(14)

一个共产党员的命运
张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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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小上海”一边砸矿石,一边想道:
“姆妈此刻大概正在厨房里热牛奶。再过半个钟头爹爹就要上班了。他得吃完早点再上班。姆妈给他倒好牛奶(里面打了两个鸡蛋),便开始给他切面包。姆妈切面包的本事真大,一片片切得很薄很薄,再涂上一层黄油,香喷喷的,可好吃哩!不过我更爱吃果子酱。如果我在家,姆妈就要另外准备一瓶果子酱。她一边给我的面包涂果子酱,一边说:你看看你的儿子,两只眼睛老盯在果子酱上,只怕我给他涂少了。阿明!宝贝儿!你这么喜欢吃甜,下一辈子该投胎到蜜蜂窝里才对。唉,亲娘哟!我像折断了翅膀的蜜蜂儿回不了家,回不了家啊!”
笃!笃!笃!张恒直也在砸矿石。他的心里泛起了种种混杂痛苦的感情。再过一个半月就是一年了。满了一年,他们都该回校了吧?不过他不能回校。他的处分要升级,那时就要被送到别的地方去改造。刘玉兰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后悔自己那天太慌张,在校门口碰到她竟然不和她说句话。她倒是向他点过头的。可不是吗?她还向他笑了笑呢!……
他感到空虚、寂寞和孤独。他忽然想起了昨晚那个荒唐的梦。他想了又想,努力追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还是想不明白这个梦有什么预兆。他感到迷茫。痛苦如同一条凶狠的蛇,把他的心盘缠得愈来愈紧了。在绝望的痛苦里,有一个思想像小偷似地悄悄溜进了他的脑子里:
“我该不该去找陈先生谈一次,承认自己是右派,有意反党反社会主义?这么一来,我将来也许可以和他们一起回校,还能重新见到刘玉兰,向她坦白……”
笃笃笃!笃笃!笃!——张恒直的内心失去了平衡。他劳动的节奏愈来愈混乱,时而疾速猛烈得如同暴风骤雨,时而缓慢无力得有如微波荡漾。但是周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二十多个大学生,在朱师傅带领下,正在低着头砸矿石。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锤子,每把锤子都凝结着一颗悲哀的心。笃!笃!笃!矿石在锤子猛烈的击打下,渐渐地分裂了,一块分成两块,两块分成三块、四块……大块变成了小块,小块变得更小,最后都变成了只有鸡蛋鸭蛋那么大小了。于是又换上一块新的比石头还硬的乌黑的大矿石来砸打……
笃!笃!笃!二十多把锤子落在坚硬的矿石上,沉闷地诉说着二十多个悲哀的故事。
笃!笃!笃!就在锤子碰击矿石发出的一片噪音里,走过来了一个工人不像工人、干部不像干部的中年人。没有人理会他。各人继续砸着各人的矿石,想着自己心里的伤心事。那个中年人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用眼睛扫掠过每个人的脸,终于开口问道:
“你们这儿谁叫张恒直?”
张恒直答应了一声,从矿石堆里站了起来,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锤子。那人把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好像是用心研究一个他所不懂的稀奇古怪的动物。研究了约莫半分钟,他才启口冷冷地说:
“我是农场人(事)保(卫)股的。你把锤子撂下,跟我到办公室走一趟。”
张恒直放下锤子,又向旁边弯下腰,拾起那双高帮草鞋,像对待一个珍物似的把它们捧在手里,一步一瘸地跟着人保股的人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收工后,大家回到住处,吃惊地发现屋子里少了一个铺位。
张恒直劳动教养去了。这个消息立刻像闪电一般迅速地传到了南区队每个右派的耳朵里,成为他们生活里的一条特大新闻。这些人的日子过得太贫乏、太单调、太沉闷了,因此怎么能够轻易放过这条多少带点刺激性的新闻呢?他们热烈地议论开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痛苦,他们的心因为痛苦而变得麻木和冷酷了,现在各人转动着自己的舌头,几乎全都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在嘲弄刚走的伙伴的愚蠢。
只有李明没有参加他们的议论。他在这群人里面不但年纪最小,心灵也最年轻。他忘掉了张恒直头几个月的厉害,却记起他后来对自己的种种关怀、体贴。他很难过。睡觉的时候,他用被子蒙住头,偷偷地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就疲劳地睡着了。
马伟章虽然也参加了议论,但只是谨慎地说了一些按照他目前的右派组长身份所应当说的话,全是言不由衷的“劳改经”,诸如:“这是抗拒改造的下场呀,我们应当从他身上汲取教训呀,”等等。但他心里面却在严肃地思索着。他再也不把张恒直看成是“敌对者”了。他不但同情张恒直,而且尊敬他。他认识到张恒直是一个有价值的大写的人,为自己过去没有尽力保护过他而感到内疚,希望他今后在思想上逐渐成熟起来,将来有一天会从“三害”忠实的看家狗变成“三害”自觉的掘墓人。
议论最多,并且心里最高兴的,应当首推陈炳钧了。他后来看见李明的铺位上放着张恒直的草鞋,就指着它们对江涛说:
“这家伙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劳动教养,当时一定吓昏了。你看他临走的时候把他心爱的宝贝鞋都忘了。”
但是,陈炳钧没有猜对。张恒直走的时候非常镇静。他早晨的矛盾心理重又统一在一个明确、单纯的思想里了。他几乎是怀着几分圣洁的骄傲接受新的处分的。而且,他走起路来一步一拐,两只生冻疮的脚疼痛得很厉害,他又怎么会把这双鞋给忘了呢?他是有意要把它们留给“小上海”。他希望“小上海”收下这双草鞋作个纪念。如果“小上海”愿意穿着它们过冬,那他就更高兴了。“小上海”啊,永别了!愿你快快改造好,早日回校学习。
可惜“小上海”并不知道张恒直的心意。再说,他也根本就不需要这双草鞋。生活里有不少人关怀他。他现在脚上穿着母亲从黄浦江畔邮寄来的皮暖鞋,皮暖鞋里又裹着女护士亲手编织的毛线袜,毛线袜里还套着女大夫赠送的羊毛袜。他要这双草鞋干什么呢?说实在的,他对张恒直居然会买这种草鞋很是看不起:太寒酸了,哪里还有一点大学生的气派!
倒是江涛眼尖手快,第二天就把草鞋穿在自己的脚上了。江涛认为自己穿这双鞋很合情理,因为他曾经招待过张恒直的弟弟,还送过他六角钱。
但是江涛也只穿了三天。他感到穿着这双草鞋走路不方便,有点磨脚;于是他把草鞋脱下来,作为一项礼物送给了领班的朱师傅。
朱师傅收下这个礼物,嘴上虽然不说什么,眼睛里见到江涛总觉得处处顺眼,耳朵、鼻子、嘴巴生得全是地方。

写于六七年冬缺煤取暖

后记

本文写作的时间是1967年冬天,正值文化大革命的高潮、猛烈批判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之际。当时我作为被专政的对象,在红卫兵的看押下在农场劳动改造。我利用劳动间隙和晚上规定学习毛着的时间悄悄写成这篇小说,用了一个不醒目的标题:《信》。脱稿后即和另一篇小说《雪》一起转移到农场外面友人处存放,直到1975年东窗事发,才又和这两篇小说见了面,不过是在看守所见的面。我没有见到自己的手稿,是审讯人员挑选了其中一些词句读给我听,命令我老实交代其反动、反革命的意图。审讯人员把我的手稿列印出来,人手一册,其中有人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陈云甫是谁?”E
我先后在上海、天津和阜新受到大约数十次的审讯(确切次数现在已经记不清了),问题之多不难想像,随着岁月的流逝,绝大部分已经忘却,但上述这个问题至今仍然留在我的记忆里。好在审讯人员把火力集中在《雪》上,认为它更反动,对《信》实际上是漫不经心地放过了,加上审讯人员(都是公安干部)有些文化水准似乎不很高(恕我直言不讳),对小说手稿的审讯主要囿于他们认为是反动、反革命的词句上,关于陈云甫的问题只是有人提了一次,没有追根刨底穷追下去。
因为这两篇小说,我有幸游历了六个监狱:上海市第二看守所,天津市和平区看守所,锦州市看守所,阜新市看守所,锦州南山监狱和辽宁省盘锦劳改队。四人帮垮台后,我母亲根据从狱中捎出来的材料逐级向上申诉,直到写信给当时最高法院院长江华。我是先出狱后平反的(名曰:释放候审),最后又通过向省高级人民法院申诉才要回了手稿。区法院院长是一位办事谨慎稳妥的人,尽管上级法院正式下文,他还是不放心,在交还我手稿以前又下令将它们打字存档,这是过了几年以后我偶然知悉的。至于公安局的打字稿在我判刑以后是否还保存,就不得而知了。最近读了叶永烈先生的新著《反右派始末》,感触颇深,夜不能眠。历史不应忘记。我决定将手稿作为个人资料输入电脑保存,仅修正了个别错别字,并加上必要的注解,但不作任何加工或修改(虽然我知道一篇小说是应该反复修改的),这是为了尊重历史,和法院存档的打字稿基本上没有出入。
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我应该如实说明写作这篇小说的初衷了,因此,把标题改为《一个共产党员的命运》,并且加上一行献词,以点明题意。如果读者细心体味,不难看出:小说的内容是描写1958年在某农场劳改的右派大学生,但作者也想隐晦地表达他在1967年冬天对当时正在进行的文化大革命中的所谓”D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看法,所以主人公应该是三名共产党员,即张恒直、陈云甫和汤达凌。
审讯人员向我提出的问题:这个陈云甫是谁?我想,读者会见仁见智,无须作者赘言。

1996年2月于上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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