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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流水年华(12)

一个共产党员的命运
张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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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本湘直到下午二点钟才露面。他一推开房门就连声道歉,说自己因为临时有事给耽误了,觉得实在对不起张恒直。他在道歉的同时,又暗示对方:他已经入了党,现在是全年级的团总支书记。
“你有什么事,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谈吧。”王本湘眼睛望着手表,皮笑肉不笑地说。“要不,你写信告诉我也行。今天是礼拜六,我马上就要去党总支开会,还差五分钟。”
张恒直站起来告辞走了。他心里沉甸甸的。一阵阵的西风扑面而来。杨树在风中瑟瑟颤抖,发出了沙沙的叹息声。黄叶、红叶、棕叶纷纷脱离了枝条,在半空旋卷。张恒直的心也随着秋风一阵阵地抽缩,无限凄凉、悲戚。他低着头,眼睛不敢正视前面和左右,一心只希望赶快离开他曾经在这儿生活、学习过的大学。可是两只脚好像绑着几十斤重的大石头,步伐沉重而缓慢,每向前迈一步都要付出很多力气似的。那条熟悉的洋灰道也仿佛比以前长多了,好不容易走到校门口,猛一抬头,忽然看见刘玉兰正好迎面过来,还是穿着那件打补丁的蓝布褂子。他吓了一跳,想赶紧躲起来。但是太晚了,刘玉兰已经看见他了。
在人类情感的领域里,女人大概永远要比男人敏锐些。尽管张恒直一向态度很呆板,刘玉兰还是微妙地觉察出来了:这个人对待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的眼睛里似乎还多了点什么。所以,她此刻碰见他就主动向他点点头,还抿着大嘴巴微微一笑。这一笑不要紧,可把张恒直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藏起来。想不到张恒直愈是惊慌失措,刘玉兰倒愈加受感动,立时悲哀像一阵潮水涌上了她的心头……
刘玉兰年纪确实不轻了,比她小一岁的妹妹早在二年前就已经当上了幸福的母亲。她因为是个大学生,方圆几十个村子找不出第二个,家里左邻右舍没有一个敢问津她的的终身。她长得并不漂亮,缺少女性的妩媚,功课又不好,每学期总得补考一两门。在大学里,没有一个异性注意过她,除了面前这个呆头呆脑的张恒直……但不幸他是一个右派!

  张恒直昏头昏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农场的。三弟早已等得望眼欲穿,一看见他就远远地嚷开了:
“嗳!钱带来了吗?”
这声叫喊把张恒直从虚无缥缈的世界带回到了烦恼的现实。他到大学白走了一趟,不但没有借到钱,反而将自己身上仅有的一元钱当作车钱花掉了。他又懊恼又着急,心乱如麻,没了主意,于是就把面前的三弟当作出气筒臭骂一顿。这回三弟不敢回嘴了,垂着两手服服帖帖地听着,内心里却恨得发痛发痒。张恒直骂够了,这才皱着眉头问道:
“你到这儿来,谁给的盘缠?”
三弟低着头,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回答。他想起了自己临走时,郭先生亲自赶来送行,给了他一元钱和三个豆馅包子。郭先生还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
“请你务必代我向恒直兄问好,祝他鹏程万里。”
“来的盘缠是郭先生借的。”三弟说,眼睛看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他还要我向你乌鳖问好。祝你磅秤万里。”
“什么磅秤万里,你这小王八蛋!为什么不叫郭先生先写封信来打个招呼?你以为我钱多得麻袋都盛不下?现在你就去找郭先生吧,让他给你盘缠回去!我不管!”
“郭先生只借给我来的盘缠呀!是娘叫我来的。娘半年多没有收到过你的信,你也没有给娘寄过钱,娘在家不放心,还以为你病了呢!再说,爹死了,娘哭得死去活来,等着你的钱买棺材。”
三弟说得很有道理。大哥闭住了嘴,再也骂不出来了。弟兄两人你瞅着我,我看着你,心里都在发愁。幸好有一个“小上海”,上星期刚收到家里寄来的三十元钱,还来不及花掉,就主动分出一半给张恒直,把他悄悄地叫到一边,说是借给他的弟弟做盘缠。张恒直红着脸接受了。他心里很感激“小上海”:这人又慷慨又善于照顾自己的面子。
“你把这钱拿去买火车票,立刻给我滚回去!”
三弟接过大哥手里的钱,把三张五元票额的钞票数了三遍,然后抬起一双老鼠眼,怯生生地说:
“就这么点?”
“你要多少!”大哥怒不可遏地咆哮道,两只眼睛布满了一条条的血丝。“要我把人民银行给你整个搬来不成?你这王八羔子!在家成天贪吃懒做,不好好干活,看我揍你不揍你!”
三弟不再说话了。他明白大哥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了,便回到马号去取行李。他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只布口袋子,里面除了半袋山芋乾和萝卜干之外,还装着今天上午刚捡到的一把破锨头和半截木梳子。
江涛自始至终都在观察着这幕悲剧。他从这里联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想到了他们在生活里的艰难困苦和常常遭到的白眼。他的心里很难受,因此对张恒直弟兄俩个今天的处境感到由衷的同情,掏出了六角钱塞到三弟的手里:
“小弟弟!别嫌少,带着路上买几个烧饼吃吃。”
按照江涛本人现在的收入,六角钱不算少了,他在农场一天干十多个小时的重活,累折了腰还挣不到这么多哩!可是张恒直偏偏不领情,将钱从三弟手里夺过来,一把扔在地上,还向上面啐了一口唾沫。三弟待大哥一回头,立刻就弯下身子捡起这六角钱,把那几张毛票团成一团,紧紧地捏在手心里,几乎都快要捏出汗来了。

三弟的记性特别好。从火车站到农场的道路,他是一路上求爷爷告奶奶地打听得来的,现在他用不着再问一句,就能沿着原来的路径摸回到了火车站。他一边走,一边细细地盘算着:买了火车票,大哥给的钱就剩不下几个了,等于来回白走了两千多里。他决心冒点风险,把挨骂得来的钱全部留下来带回家去。他照抄老文章,花五分钱买了一张月台票混上了火车。
他有意坐在门廊的边上,离厕所很近,一旦发现有人查票,可以马上躲进厕所里避一避。火车在前进。车轮发出了哢嚓哢嚓的声音。三弟的思潮也跟着车轮的响声连绵起伏。他弄不明白大哥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哥以前在离老家六百里的城里当干部,挣的钱很多,把家里安顿得舒舒服服,村里的人谁见了都羡慕。后来他却忽然心血来潮,放着干部不当,跑到北方去上大学,也不和家里人商量一下。他不知道大学是什么,但听郭先生说过,上了大学,他大哥的官就可以做得更大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上了大学以后,每月给家里寄的钱却远不如从前多呢?而且,干么又要到农场去呢?一去农场,干脆一个钱也不往家里寄了。郭先生说他大哥当了场长,这话不对。他亲眼看见那帮大学生,一个个穿得很破烂,天不亮就扛着农具下地干累活,一点也不神气,根本不像干部的样子。他也没有见到漂亮的嫂子。看来郭先生的话是不可信的。大哥倒了楣了。他在农场听到了一个新名词:右派。他不懂右派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这断然不是一个好字眼。他要告诉娘和弟妹们:大哥是右派。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恨上了大哥:多么自私啊!他心里愤愤地骂着:
“没良心的!娘白养了你!”
在这憎恨的同时,他的心里又洋溢着爱的感情。娘的棉袄太旧了,今年冬天穿不得了。他要用大哥给的盘缠钱替娘添置一件新棉袄,剩下的钱再扯布给阿香做一身单衣。
阿香是一个老寡妇的女儿,今年二十六岁了,比他还大五岁。因为长一脸麻子,家里又特别穷,所以总是嫁不出去。他倒不觉得她丑。小时侯,有一次父亲嫌他干活不出数,当场就把他揍了一顿,而且还不许他回家吃午饭。烈日当头,他一个人坐在地头边上哭泣。恰巧阿香路过发现了,安慰了他几句,还在他手上塞了一个玉米饽饽。他啃着这饽饽,心里充满了感激。从这一天起,他便偷偷地爱上了阿香。现在老骨头死了,他在家里是最大的,没有人敢反对他,他要把阿香娶过来当老婆,和娘一起过日子。他得想法子把妹妹们一个一个地嫁出去,好让娘和阿香的日子过得宽裕些。
三弟坐在火车里不敢睡觉。他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向娘回话。他知道,如果说了实话,把钱全数拿出来,娘有了这些钱作底,一定要东拼西凑,借债买棺材。不如撒个谎,绝了娘的心,他趁机拿一领席子裹上老骨头的尸体赶快把他埋上算了。他扳着手指头算了一遍又一遍:做一件棉袄,棉花、里子和布面要多少钱;做一身单衣又要多少钱。大哥给了他十五元的盘缠;那个姓江的又白送他六角;来的时候娘给了他一元,还有郭先生的一元,再加上自己原有的三元多钱,统共有二十多元呢!足够实现他的计划了。
他一边盘算,一边啃着山芋乾和萝卜干,还吃了五个鸡蛋。这五个鸡蛋是娘叫他带给大哥的。但大哥没有向他问起过,想必郭先生的信里没有提到鸡蛋的事,所以他把它们留下来供自己享用了。他感到口渴得很厉害。他坚持着不喝水。喝水得花钱啊!在火车里,一杯水就要二分钱哩!他来的时候喝过一杯,现在再也不上当了。要是在家里就好了,水有的是,渴了就一大碗公一大碗公的喝,用不着花半分钱。
火车载着他向南宾士,经过了一站又一站,距他的家乡愈来愈近了。谢天谢地,一路上还没有遇到过查票的。他向列车员打听,知道列车再过半个钟头就要到达宿县了。他把布袋子拧紧(里面的山芋乾和萝卜干剩下不多了,那把捡的破锨头现在凸出了起来),拴上一个活结系在肩上,开始做下车的准备。他必须在火车进入宿县车站之前下去,再走三十多里路,就到家了。车厢里的光线渐渐地昏暗了下来。他先审慎地环视四周,再走进厕所,立刻锁上了门。他把钱掏出来再数一遍:一张也没有少。他身上从来没有带过这么多的钱。有了这些钱,他就可以给娘和阿香添做新衣服了。他怀着狂喜的激情,把厕所里的窗子开大到不能再大的程度。他做跳车的准备了。他先把头探到窗外,接着上半身也出去了。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死抓住窗框的边,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右脚首先跨出了窗子,左脚也已经踏到窗边上了。他该向下跳了。就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他忽然想起了怀里的钱,怕它们掉出来丢了。他潜意识地松开一只手,伸到怀里去摸钱。他的手刚接触到钱,身子已经滑跌下来了。他只觉得头部猛烈一震,在茫苍苍的暮色中,突然闪过娘和阿香的脸,她们好像两道火炬照亮了他的眼睛,但立刻就消失在永久的黑暗里了……
三弟,这个自私而又朴实的小伙子,就这样离开了人间——怀抱着对娘的挚爱和对阿香的一片柔情蜜意……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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