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华(8)
江涛介绍完了内容,稍微停顿了一下,润润喉咙,用教师启发学生的一种语气总结道:
“请大家想一想:除了右派,谁还会写出这么恶毒的语言来攻击我们伟大的党?你说!你是不是右派?你有没有蓄意向党进攻?”
张恒直一时找不出话来驳斥江涛。但他仍然坚持己见,慢吞吞地说道:
“我不是右派。我没有蓄意向党进攻。我是一个左派。鸣放时,我和班上小王一起,在学校里同右派作过很多斗争。”
马伟章打断了他的叙述:
“你那些表现都是假的。你想在校内捞取骗人的政治资本,同时还从极左方面引导右派进攻。我问你:你是不是卑鄙的两面派?”
“说!快说!”江涛又伸出手去揪张恒直的胳膊。
“我的确是一个两面派。但我一点也不卑鄙。我的心像玻璃一样纯洁。”
陈炳钧马上从地上跳起来了,这回他不再甘心站在原来的位置,而是跑到张恒直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两面派还不卑鄙?亏你说得出口!真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不卑鄙,因为我两面都是真实的。我一面反右派,一面反‘三害’,想帮助党整好风。”
“什么‘三害’?这是右派的辞汇!”马伟章顿着脚怒斥道,看样子似乎很激怒。“你到今天还敢污蔑党是‘三害’,是可忍,孰不可忍!”
“历史将会证明,我是一个真正的左派。我和你们不一样。”
“是的,你和我们不一样。”马伟章接过茬来说道。“我们虽然也是右派,但却是愿意接受改造的,而你顽固到底,继续与人民为敌,想带着你的右派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
“历史已经证明,你不但是一个右派,而且是极右分子,右派中的右派。”江涛站在旁边不甘寂寞,突然发起了新的攻势。“你来到农场后,抗拒改造,妄想用劳动来向党示威,竟敢在汇报中声称,要在劳动中证明党把你错打成右派。你还煽动陈炳钧翻案,向党进攻。你经常和李明勾勾搭搭,密谋反党活动。你在农场干尽了坏事。你必须立刻向党交代你的全部罪行!”
“交代!交代!”陈炳钧放开嗓子吆喝道,一边抓住张恒直的胸襟来回拉了一下。
李明听见自己在会上被点了名,就想起了汤达凌的警告和马伟章事先的嘱咐,于是也只好站起来凑个热闹,揭发张恒直的“反党罪行”。但他语无伦次,急急巴巴地说了许久,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大家虽说没有全听懂他说的话,倒也领会了他的意思,无非是借机为自己表白一番。他发过言后,顿时非常轻松,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不久便打起瞌睡来了。汤达凌很快就注意到了,便打断了陈炳钧激昂的控诉,插进来说:
“大家注意力集中点,不许打瞌睡!这儿是战场,现在正在进行着一场严肃的阶级斗争啊!每个人都要在这场斗争里受到党的考验:你改造得怎么样了?到底是站在什么阶级的立场上?”
这是一个残酷的提醒,使每个人再一次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和目前的处境、地位。李明醒过来了(是旁边的人把他推醒的),但没有听清楚汤达凌的话。他摸摸眼睛,觉得又乏又困,一心只希望这幕无聊的滑稽戏早点收场,好回去睡觉。从场总部到南区队还得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呀!可是严肃的阶级斗争怎么能够按照李明个人的主观愿望来决定呢?陈炳钧的控诉刚完,南区队又有一个“愿意接受改造的”右派站起来揭发了。
张恒直继续站在椭圆中间,并且被取消了为自己辩护的权利,只准老老实实地接受批斗。但是他坚持原来的立场寸步不让,任凭人家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仍然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右派,叫人哭笑不得。眼看十一点已经过去十分钟了,汤达凌和陈云甫交换了一下意见,授意会议主持人宣布休会,明晚继续开: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每天太阳落山、收工回队的时候,那些头上戴着一顶肉眼看不见的政治帽子的大学生们,少不了由各区队的右派组长谆谆叮嘱一番。这是汤达凌的命令。于是他们拖拉沉重的步伐自觉地加快了,回到睡地把农具一放,顾不得洗手洗脸就直奔食堂而去。晚饭刚到肚,吃得慢的还来不及喝水喝汤,组长已经站在空地上吹哨子了。九十多人在各组长的率领下,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整队向场总部汇集。八点钟一到,斗争会准时开幕,一分钟也不延误,一直开到十一点——回到各区队躺下睡觉就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从第二晚起,张恒直站在圆圈中间接受批斗,必须同时低着头。只要他的头稍微扬起一点儿,站在一边监督着的江涛立刻就用那只大手把它按了下去。他的头虽然低下去了,可是心并没有服,说什么他也不承认别人加在他头上的种种罪名。
“不服就再斗呗。”汤达凌说。可惜实在拿不出新的东西来,每天晚上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头一天晚上的重演,而且总是伴随着拉拉扯扯,很不文明。
很明显,对这个斗争会最热心最积极的要算是江涛和陈炳钧了,两个人各有各的打算。余下类推,就轮到各个区队的组长们了,此外还包括“迫切要求改造”的几名积极分子。每天晚上三个钟头的时间,几乎全叫这些人“批发”下来,再个别“零售”掉了。不过南区队的人和别的区队稍有差别:他们和张恒直同属一个区队,平时多少总该有一点接触吧?这就是说,每个人都有义务至少要在大会上发一次言,以表白自己的立场。这个义务在头几个晚上就已基本完成。因为到会的人很多,又有上述“批发商”抢着表演,所以不需要,也不可能每个人都发言。对于大部分右派来说,他们每天晚上急急忙忙的赶来,与其说是被迫参加斗争会,还不如说是被迫看戏更为确切些。他们充当义务的观众,在心里都为汤达凌这个蹩脚导演下不了台而暗暗窃笑。一个个的晚上过去了,张恒直不但没有被斗服,而且态度更坚决了,到了第十个晚上(如果按着汤达凌原来的部署,这是高奏凯歌、全面胜利收兵的一个晚上。),竟发生了一场殴斗。
事情是由江涛引起的。他和往常一样,又是指着张恒直的鼻子漫骂,又是在他的身上拉拉扯扯。大概因为记住了白天汤达凌一筹莫展的脸色,他今晚拉扯时用力特猛,以至于把人家的褂子扯裂开了一大片。张恒直已经劳动了将近八个月,身上的衣服都在劳动中磨破了,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一件完整褂子,眼看又被扯破了,而且扯破他衣服的是江涛,更使他忍无可忍,激怒之下,他忘掉了会上给自己定下的规矩,竟然扬起脸冲着江涛骂道:
“你这混蛋!把我衣服扯破了!”
“好一个臭右派!还敢骂人?!你服罪不服罪?”
江涛一边盛气凌人地回骂,一边施出了他拿手的打拳本领,突然用力向对方一拉又一推,张恒直因为没有精神准备,啪嗒一声摔倒在地。他立刻爬起来,握紧了拳头,向着江涛冲过去。江涛看见张恒直被他不经心地摔倒在地,虽然有点为自己的拳法得意,但也后悔落手太重。现在张恒直握紧拳头向着自己直奔而来,他更有几分胆怯。毕竟,他和人家过去又没有冤仇,何必过不去,非要大打一场不可呢?张恒直是左派也好,右派也好,他都不在乎;他感兴趣的是组织上怎样评价自己在斗争会上的表现。他轻捷地向旁边一闪,避开了张恒直的第一拳。就在这个时候,在他准备进一步退却、避免正面交锋的当儿,他的脑子里倏地闪现过还不满周岁的爱子稚嫩的小脸,闪现过爱人送他去劳改时的眼泪,于是他那颗刚刚开始有点迟疑、动摇的心灵重又变得坚强和单一了。他知道汤达凌恨透了张恒直,他现在正坐在一张靠背椅子上看着呢!而汤达凌是共产党派来监管他们右派的啊!江涛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他自动送上去让张恒直打了一拳,然后一边嚷着“你还打人!你还打人!”,一边向着对方拳打脚踢。
汤达凌看见张恒直挨打,马上两手按住皮带,装做要急于小便的样子溜出去了。陈炳钧一看就猜透了他的用意,于是装做劝架,凑上去帮着江涛一起殴打张恒直。在陈炳钧看来,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没完没了的戏,生活就是表演这出戏的舞台,每个人从懂事的那一天起,便按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开始表演,一直表演到老死。不幸他过去离开了导演的意图,不慎表演错了,遭到了惩罚。现在他要从张恒直身上多少为自己捞回一些。
陈云甫只参加过头三个晚上的斗争会,以后就托词有病,不肯在会场上露面。现在汤达凌又急匆匆地溜走了,马伟章俨然成了会场上的真正主持人,他应该怎样处理这场风波呢?
自从来到农场改造以后,这些日子,马伟章严肃地思考过很多问题,思想上比过去成熟多了。他的女朋友噙着泪央求他不要议论国家大事,快快改造好了回来,因为她爱他,并且永远等着他。这个女孩子的心看来是真诚的。她每星期至少给马伟章写一封信:一方面委婉曲折地诉说衷肠,一方面规劝他好好劳动,注意饮食和冷暖。她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掐着指头卜算自己的心上人那一天可以改造好了回来。可是马伟章的心情却完全不一样。就在几天以前,他终于狠下心给女朋友寄出了绝交信。他向往巴尔干半岛上的一盏明灯,决心同愚昧、偏见、迷信和错误斗争到底,艰苦的劳改生活不但没有磨掉他的意志,反而坚定了他为信念为真理献出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他现在看着这出令人作呕的闹剧,心上泛起异样复杂的感情。他向来把张恒直看成“三害”的看家狗而反对他,但现在他却偏又喜爱张恒直那不肯屈服的刚强性格,十分鄙视不惜作贱自己、没有脊梁骨的三流演员陈炳钧和那位打小报告能手江涛。
“住手!住手!你们谁也别打了,谁再打谁就违反党的政策。”马伟章以会议主持人的身份指定几个身强胳膊粗的右派去拉架,自己当机立断跑出去找汤达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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