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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散文

如此渴望

我不知该如何叙述才能让年轻学子明了少年时埋藏在我心中的那份渴望?

渴望知道我是谁?我将何去何从?

就从一个寻常午后开始讲起吧!我独自走在田埂上,两旁是漠漠水田,远处也许有白鹭鸶飞过,隐约记得是个舒适的春日。不知受了何种诡异力量的诱发,我一面专心行走以免滑入水田,一面呼唤自己的名字作乐。于是,愈唤愈急,愈急愈绵密,密密语如铜墙铁壁,突然,整个人触电似地呆住,那名字脱壳了,离我而去,不再能指称我。放眼望去,仍是熟悉的稻田竹林河流,如此天宽地阔,但是我—一个小学生,却在瞬间不知道自己是谁?

回过神来,一切相安无事。但这惊悚的经验如一颗夜明珠被我吞下,自此后,它改变了我的眼光。

这件田间小事足以说明,为何像我这样生长于一九六○年代毫无资源可言的穷村,家中只有日历与黄历再无其他书籍,从未念过私立学校,不曾代表班上参加作文比赛,从未补习、家教的孩子,竟然在二十四岁出版第一本书,并且依照十七岁少女所愿,一生成为作家。

如果年轻的你尚未看出关键所在,让我再换个方式说明:一个孩子若对生命课题起了困惑,对自身存在感到迷惘,除了精神层面“离家出走”之外再无第二条路可去。这意谓着,他遇到了大破大立这一关。

有了这层了解,接着让我们随这孩子(也就是我)走进教室,在她的座位坐好。这是开学第一天,老师走上讲台,几个学生捧着各科课本尾随而至,她睁大眼睛盯着课本,心口砰砰地跳,仿佛灾难饥童盯着食物怕它消失。拿到课本,她痴迷地嗅闻新书香味,国语、数学、社会、自然……,只要有字,都很香,比地瓜签饭、萝卜干还香。

渴望,就是这种渴望让我拿到国语课本当天回家即大声诵读一遍,一学期口粮一晚上吃去大半,直到高中仍旧如此。朗读一遍,意犹未尽,再诵二三遍,不知不觉竟能背诵,在声音的跌宕起伏之中,感受音韵铿锵、情思绵远、义理壮盛之美,将人团团围住、缓缓渗透,吃人参果也不过如此。记诵犹然不足,必取纸笔摹写佳句如珠宝大盗欣赏文字钻石,写着写着,隐约抓到中国文字所独具的那种相生相克的图像之美。如此自得其乐地演练,仿佛远远地看到地平线那头,浮现一座文学帝国。自此面对古典作品、当代佳文、国外名著,渐渐能体贴各式各样的“情感样态”、世事理路,与作者心心相印,跨越千百年时间鸿沟及文化藩篱,以我这后生小子的眼流他们的泪。

每一篇文学作品,讲的都是生命故事。诸葛亮写〈出师表〉、李白写〈将进酒〉、苏东坡写〈赤壁赋〉,不是为了给千百年后台湾中学生参加考试用的;胡适、徐志摩、钟理和活过的一生就像一方方珍贵矿石,有悲欢离合的纹路、爱恨情仇的光泽,有不可割切的傲骨之处,也有人性的软弱。不管怎样把玩、鉴赏都行,就是不可捧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位老师出题如下:“徐志摩原名章垿,字槱森,后改字志摩。为什么改字为志摩?试申论之。”程度好的学生猜测跟《维诘摩经》有关,想像力丰富的拆解为“有志学达摩祖师”,调皮的干脆来个死无对证:“这要问他爸爸,但徐老爷已经死了,无法查证。”(解答:小章垿周岁时,有一位志恢和尚“抚摩”他的头,向徐老爷说:“您这儿子是麒麟再世啊!将来必成大器。”徐老爷大乐,自此将章垿改为“志摩”。讲白一点就是,被志恢和尚摸过头了。)唉!徐志摩一生何等精彩,若他生前预知台湾中学课堂上有这么一道题,撞机之前恐先撞墙。远的不说就说我自己吧,高中新生报到那天,我缴交准考证、户口名簿、成绩单及填写的表格,受理职员白了我一眼:“都高中了,连自己名字都写错!”我翻开户口名簿一看,如遭青天霹雳,是“媜”,不是从小学写到国中的“(女真)”字。如果具有考据癖的老师一定要考何以“简(女真)”变成“简媜”,我愿意提供标准答案,只有二字:笨喔。

饥渴的学生总是嫌课本太薄、文章太少。不得已转而搜罗学姊的旧版本(也算一纲多本),多读几课算是打牙祭,一点也不觉得联考不考,此举浪费时间。接着,当然会流连书店,补充课外书籍宛如“卖火柴女孩”上五星级饭店享受自助餐。课堂上反复讲解注释、逐字逐句翻译原文、选择题测验卷宛似“大体解剖”的教法已不能满足一个对生命充满好奇的学生。我真心想要的是与古今文学大师面对面,促膝而谈甚至胝足同眠;我想进入陶渊明、李白、杜甫、马致远、曹雪芹……的内心,与之同等心跳,苦其所苦、悟其所悟。每位大师皆彰显着独一无二的才华、人格特质、思想高度,成就一种奇特的生命典型,如此光芒万文,令人迷恋、向往。

然而,当我们有幸站上巨人肩膀并非为了成为其信徒或影子,恰好相反,为了借智者之眼为眼,高高地看出我们这一生要走的路。

我所喜爱的文学深戏偏离了教学与联考现实。所以,我的作文成绩只能算普通,联考作文分数约是中等(跟题目过于空洞、抽象有关)。我大胆推测,作家中与我类似的应不算少数,甚至有几位知名小说家,其作文簿恐怕曾被国文老师批改得体无完肤,斥为“不通”吧!

作家,是具有“黄河之水天上来”般创见与才思的一群人,拥有让文字龙飞凤舞的叙述能量,但是,不见得是个联考作文得分高手,不见得能任劳任怨地写测验卷。

作家不是为联考而来。同样地,联考门槛也挡不住一条游龙。感谢上天,人生很长,联考只是关口,不是终极绿洲。

回到国文教室。我们能否有一点雅量与悟性,让国文课成为众文学心灵的圣殿,老师是招魂祭司,师生共享一趟丰饶的心灵之旅,而不是耗费宝贵青春埋首写测验卷(如:黄春明〈鱼〉中,写的是什么鱼?(1)鳕鱼(2)秋刀鱼(3)吴郭鱼(4)鲣鱼。依我见,让学生分组把〈鱼〉改编成剧本、演出,岂不活泼有趣!)接着,互改考卷、争取0.5分之差、计较排名、死背标准答案。(唉!连地狱十八层住户都不必过这种生活。)我们做家长的,能否不要在国文课计算投资报酬率:装多少钱进作文班换得多少分?写作技巧不是不能学,但过度强调拆题秘技、得分高招恐会不知不觉僵化了思维,形成可怕的制约反应(我称之为长脑瘤)。与其如此,不如平日多阅读文学名著,培养鉴赏力与品味;年轻的心一旦被启蒙了,视野开阔、思想灵动、涵养丰富,自能脱胎换骨。人生漫长,那几招得分妙技,哪能压得住往后的人生风暴。

除此之外,我嫌课本太薄、材料太少,对家境清寒无力提供其课外养分的穷学生而言非常不利。(反对者言:太厚太重太贵,教不完,老师学生压力太大,引发焦虑症。我的建议:不需全部教完,多读有益。)

其次,期待每位国文老师都能研发一套独门秘法,开学第一堂课先教一篇千古催泪奇文(脱离课本亦无妨),藉以收魂摄魄,让学生隐然兴起渴望。(反对者言:若赶不上进度,学校有意见、家长会讲话。我的建议:那就请家长一起来读吧!变成一场鉴赏名作、讨论心得的读书会,让子女见识父母的能力、父母发现子女的才华,有何不可?)

如果写作能力是语文教学的重点指标,那么,我们是否更应该在学测时给予充分时间写作,甚至单独将非选择题部分抽出另成一卷,至少有两、三小时可让学生发挥能力、从容完成。(反对者言:多出一卷,压力压力压力!我的看法:命题写作测的是学生的语文极限状态而非“写字速度”,若时间紧迫,所呈现的易为四平八稳的范文或支离破碎之作,无助于能力鉴别。即使不世出的大才如李白、苏东坡、曹雪芹、徐志摩……等来考国文学测,恐怕也会叹:“神啊!请多给我一点时间!”曹雪芹肯定会写不完,唯一例外大概是七步成诗的曹植,他第一个交卷。)

以上也算是我的渴望,但不是对年轻学子,是对手上握有权力且正好打开耳朵准备聆听的人。 

     转载自中华民国九十五年一月一日联合报副刊

摘自《铁肩担道义--二十堂名家的国文课》 商周出版社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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