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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57)

代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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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中)

漫长的隧道(Ⅰ)

1957年9月,李文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深造,一年后又转入学院专家班,师从保加利亚声乐教授乔奇‧契尔金,1959年9月学成毕业,回到铁道兵文工团任独唱演员和声乐教员,成了一个真正学有所成的歌唱家。
  
不料,1964年4月,铁道兵文工团也大搞什么“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李文因平时偶尔流露过对“反右派运动”、“大跃进”、“人民公社化”、 “反彭德怀”和三年大饥荒饿死千百万人之类现象的不满情绪而受到了严厉批判,并被扣上了“思想反动”的大帽子而“劳动教养”一年。
  
由此,他就和我与高庄教授等人,成为同吃教养所一锅饭的“同学”了!
  
他与我“同学”得之所以极为融洽,不仅仅由于他和我对国家的政治生活有着许多相同的观感,而且还由于他与我对彭德怀元帅等全心全意为人民为国 家的建国元勋们,有着同样衷心的尊崇之情。每逢劳教所组织节庆演出,他都要登台用他那浑厚的训练有素的男高音和无限深厚的情感,演唱实际上是沤歌彭德怀早 年革命生涯的电影《怒潮》中的那首感人肺腑的插曲《送别》,以怀念与赞佩彭德怀在那种艰难岁月中初闹革命的胆略与风采——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
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

送君送到大树下,心里几多知心话;
出生入死闹革命,枪林弹雨把敌杀。

半间屋前川水流,革命友谊才开头;
哪有利刀能劈水?哪有利剑能斩愁?

送君送到江水边,知心话儿说不完;
风里浪里你行船,我持梭标望君还……

每一次,他都站在挂着几片幕布、三面围着芦苇箔的土台子上深情而唱,大家都坐在台下凝神细听,我个人的脑幕上总不禁要浮现出彭老总的音容笑 貌,并想到他的那颗时时刻刻为人民而跳动的赤子之心。有时李文在台上唱着唱着流下了泪,我在台下听着听着也热泪滚滚,可谓台上台下心相连。
  
1965年4月,李文的一年“劳教”期满,被解除了“劳教”,但又被强制到同是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处管辖的北京南郊团河农场“就业”,成了一个“二劳改”,后来,我就不知他的去向了。
  
直到三分之一世纪后的1997年夏才得知,李文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 久的1966年12月,被从团河农场押送到同是公安部门管辖的湖南省汉寿县西湖农场强制“就业”,1969年8月又由西湖农场押送到湖南省宁乡县坝塘区沩 乌公社企湖大队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改造,直到1979年9月才被昭雪平反。后考入北京中国歌剧舞剧院做独唱演员和声乐教员。不久,他结识了常去歌剧舞 剧院欣赏歌舞的瑞典留学生Kevstin Wallin(华苓)女士并相爱,1981年4月在北京成婚,同年8月随华苓女士移居瑞首都斯德哥尔摩,1983年8月考入瑞典哥德堡歌剧院做歌剧演员。 1989年12月由哥德堡歌剧院提前退休后,一直做自由歌唱演员和音乐教员。
                 

1964年7月,劳教所从德胜门外的土城子,全部搬迁到安定门外原来少年管教所的原址。这里没有高墙大院,但围有好几道电网和铁丝网,网内遍布葡萄园和鱼塘,中间才有一个建有几排平顶窑洞的小院。我们就住在这个小院里。
  
不久,我离开了“新收组”,把行李搬到了第六组,任务还是“学习”,因为我谈不上什么“认罪认错”。有时候,偶尔也派点杂活,例如到电网铁丝网的夹层中清除杂草,清刮从厕所茅坑中捞出的“又臭又硬”的砖头等。在清除杂草时,电网是停电的,不然就肯定会发生生命危险。

1965年“五一”过后的一天上午,我突然左腹剧痛难忍,痛得我在炕上直打滚,并上吐下泻,头上的汗珠儿不断往下流。如果是食物中毒,那么为什么别的 人平安无事?如果因为前些日子清刮茅坑中捞出的砖头,手上沾染了很多蛔虫卵,没有彻底清洗消毒就拿起窝头吃,肚内闹起了蛔虫,那么为什么一起清刮这些砖头 的人没有出现这种症候?于是人们连忙把我架到劳教所医务室,请医生诊断。
  
给我诊查的医生名叫苏自田,原是石景山钢铁厂(后改称首都钢铁公司)医院院长,毕业于白求恩医校的老八路。他也在1957年被打成了“右 派”,被送到这儿来“劳教”。由于精通医道,就让他在教养所医务室当医生。他让我平躺在医务所的诊床上,给我认真而仔细地测量了体温、血压,听了心脏肺, 并用手在我的胸腹部到处挤压了一遍,还化验了我的血液、呕吐物和大小便,立即作出了准确的判断:急性胰腺炎!
  
他明白,这是一种十分危急的病症。医学经典著作中注明,如若抢救不及时,罹患此症的死亡率高达85%;即便抢救成功,由于此症对内脏的严重摧残,痊愈者的延期寿命一般不会超过20年。因此他立即向教养所领导汇报,应对我进行火速抢救。
  
教养所金所长,过去担任过北京城区一个派出所所长,身材魁梧,心地善良。他立即打电话向上联系,午饭后就弄来一辆小吉普,由教养所的徐干事监 护,把我急送城内沙滩附近的公安医院抢救。医院立即把我安排在医疗大楼东侧小院坐南朝北的一间平房里,整个房间就我一张病床。床对面的东墙下,临时支撑了 一张行军床,作为监护我的徐干事的安歇处。徐干事是刚从公安学校毕业的青年警官,细高挑,鸭蛋脸,两眼炯炯有神。他同一位女大夫和一位女护士说了几句话之 后,就问我的妻子潘雪媛工厂的电话号码,去给潘雪媛打电话告急。
  
留下的女大夫和女护士随即对我作了各种检查,并打起了吊针,从鼻孔里插进一根深黄色透明的塑料管引流胆汁,同时每隔两小时,给我的臀部注射青霉素和链霉素各两针。
  
抢救是认真而及时的。

开晚饭了。
  
给我打吊针、引流胆汁和准时打针的女护士,是一位端庄和善的少妇。她给我端来了一个不銹钢的长方形小膳食盘,盘内放着一杯奶和一小碗鸡蛋羹。她给我拔出了鼻孔中的引流管,要我吃。可是这时我既不想吃,也不想喝。她劝我说:
  
“你病得很厉害,身体亏损很大,不补充营养是不行的。就是为了配合治好病,你也该吃点东西才成。”
  
在她和善的劝慰下,我强令自己喝了两口牛奶,吃了两小匙鸡蛋羹,不一会儿又全都吐光了。
  
晚上临睡时,她又给我端来一杯牛奶和一小碗冲藕粉,藕粉里似乎还放了一些糖桂花,香甜诱人。原来规定我一天四餐流汁半流汁。这次我喝了两口牛奶并吃了小半碗藕粉,没有再呕吐。然后她给我打来了洗脸水和漱口水,让我擦了脸、刷了牙,并给我盖好了被子才去休息。
  
夜间,这位好心的“南丁格尔”还几次过来给我打针。原来这两小时一次的注射是日夜不间断的,她好像白天黑夜都不休息。

第二天早上,这位护士同志给我打完针以后,端来了牛奶和藕粉。我都吃了,没有呕吐。看来在大夫护士同志们的精心医护下,我的病势已迅速转危为安。
  
第三天中午,我就能吃一小碗煮得烂乎乎的西红柿鸡汤面条了,还吃了上面搁的一个荷包蛋。开始我还吃不下,护士同志说:“你得尽饱吃,如不够,我再去给你盛。”这样,我终于把它们撑了下去。
  
经过这两三天的抢救治疗,我已大体上恢复常态了。像清纯的豆油那样的胆汁,也已被全部引流干净。经确诊,是一条肥大的蛔虫钻进了我的胰腺管, 一半在里,一半在外,致使胰管梗阻,引起胰液从胰管外溢,胰□激活后消化胰腺自身组织而产生急性炎症,腹部和左腹背部剧烈疼痛并发高烧。据说如果不是抢救 及时,医疗得当,让胰腺体被“自我消化”掉一多半,引起胰腺坏死,人就没救了!
  
这不禁使我想起了我们即将离开北大荒时海军中尉小杜的死。他就是突然腹部剧痛难忍,痛得满地打滚后两天死去的。他会不会也是得的急性胰腺炎 呢?如果我这次是在北大荒得的病,那也肯定必死无疑了!这表明在北京,在中央所在地的公安劳改部门,虽然管制较严,虽然把我和高庄教授这样的人也身纳劳改 劳教场所不合法理,但其革命人道主义还是绝对地占上风的。这使我在不幸中也感到了某种幸运。

第四天上午,公安医院一位主管医务的女院长,也穿着白大褂,手拿听诊器,在好几位大夫、护士的陪同下,来给我听了听,按了按胸部和腹部,问了问我的感觉和饮食、大小便等情况,然后说:
  
“谢谢你密切配合了我们的治疗。你脱险了,明天就可以回去。但你的体质还很虚弱,回去后务必要好好休息,加强营养,继续吃软食,等完全康复后再参加劳动或学习。”
  
这使我很感动。她们不但没有以救了我的一条命的恩人自居,反而首先“谢谢”我密切配合了她们的治疗,这是何等高贵的品质!当然,后面的那些话,我想她多半是说给徐干事听听的,因为“加强营养、继续吃软食、等完全康复后再参加劳动或学习”等等,不是我自身能够做主的。
  
第五天上午,外面来了一辆小吉普,把我和徐干事拉回安定门外的劳教所。

这里我必须插上一句:当我最后改定这段文字的时候,离这次生病已过去了32年。如果不是苏自田同志迅速而准确地诊断,不是公安医院有关医护人 员及时有效地抢救治疗与精心护理,不是劳教所的金所长和徐干事及时果断地采纳了苏自田的建议,那么得了85%死亡率急症的我早就不在人世了,而且得救后的 延期寿命也不会超过20年。这是我以及我的妻子潘雪媛和孩子们都永怀感激之情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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