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下) 将与死亡场告别时
小罗死后,我与难友王克勤同志曾共同向一分场党委几次指控了盛桂林的罪行。分场党 委竟表示“无能为力”,因为云山畜牧场已把盛桂林“烙上红印”了,“就等着摘帽了”。盛桂林本人则更拉长了他那耗子脸,瞅着一口大黄牙,对我威胁说:“告 诉你:你不要以为离开了云山畜牧场,就可以翘尾巴了!告诉你:天下只有一个党!这里的党组织,只相信那里的党组织已经信任了的人!你还想抱打不平,真是白 搭!告诉你吧,我也是擅长政治斗争的!你不要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解放战争时期在上海做过地下工作,解放后在海军政治部宣传部做上尉助理员。
盛桂林日常曾自诩:他曾在中央某机械工业部搞过共青团领导工作。
果然,这一次在我们这个排,全排数十人,偏偏只有盛桂林一人被摘去了“右派”帽子,说他已“改恶从善,改造好了”,而已经惨死的小罗却仍然戴着“右派”帽子。真是“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老天爷”完全瞎透了眼,暗无天日了!
不过,我坚信但丁的那句话也是一条真理:“一切罪恶,都遭天怒。因为他的目的终是损害别人:或用强力,或用诈术。”任何人物的恶行,迟早总会得到报应的!
五
那几天,在一分场的基建队,我们简直成了一群叫化子,一天两顿饭几乎都是“乞怜讨要”才弄到嘴的。
每顿饭,我们都要在基建队伙房专门为我们开的一个小窗口前,排成拐成几道弯的盘蛇阵,一个挨着一个地捧着又脏又大又黑的大海碗、搪瓷缸、罐头盒、洗脸盆等五花八门的“饭碗”,按名单上前去要来一杓稀粥和一个小窝头。
基建队的事务长和炊事班长把守在窗口,紧紧地盯着我们每一个人,生怕我们有人打双份。在打稀饭时,吃得红红胖胖的、相互扭扭捏捏眉来眼去的男女炊事员们,故意给我们浮上撤稀汤,还不把杓儿撒满,这使大家很愤慨!
俗话说“饱时一斗不足惜,饿时一粒贵如金。”我们每天只有七两带壳儿的高粱或玉米,满打满算能够吃到嘴的,不过只有五六两粮食,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 再经过这么一番克扣与掠夺,到我们口中的粮食就更寥寥无几了。打渔队打到的泥鳅和蛤甚螟,本该当作正常“改善生活”的菜供应大家,但队长和管理员们却利用 我们在这种特殊状态下的饥不择食、不惜“斗金换粒米”的特殊心理,竟要外加五角钱才卖给我们一小碟,而且里面只有五六条小泥鳅或三四个蛤甚蟆,后来又减少 到两条小泥鳅加三四块半个银圆大小的薄萝卜片。
要知道,那年月的五角钱非今天之五角钱可比。那时在北京,国营粮店最上等的小站米也不过一角九分七或两角五分钱一斤。这就是说,几条小泥鳅竟卖到两斤多小站米的价钱,这又怎能不令人更加愤慨?
当大家愤愤不平地纷纷提出指责时,事务长和炊事班长居然毫不掩饰地说:“你们都快回北京了,又过好日子了,我们不在你们的身上捞一把向谁捞?”
这是什么话?!在“吃人的旧世界”,许多地主老财们惯于利用灾荒饥馑之年高抬粮价,搜刮民脂民膏,那不足为奇。没想到,在我们这个号称“不吃人”的新世界,一些共产党员干起这等事来,其行径竟也同样地张胆明目,不以为耻,这是为什么?!
就在这当口,我对那个年轻而凶狠又流气十足的炊事班长说:
“听说你还是一分场党代会的代表,你竟然也说要‘捞一把’,你不觉得这与你的‘党代表’身份不相称,是非常可耻的吗?”
“什么‘可耻’?”他咆哮开了,“我是‘党代表’又怎么样?你敢出来说话,难道在你们这伙人中就是你的骨头硬?”
“我的骨头硬又怎么样?”我也大声说,“我看你这种神态就不像个共产党,而是‘刮民党’!”
他愣了一下,马上说:“怎么?你想带头暴动吗?”
“如果你们再这样残酷地剥削大家,迫使大家忍无可忍,闹一闹也未尝不可!”
这时,双方都出来不少人一齐大吵大嚷,嚷得那间小屋子似乎都快炸开了。
对于这样一种局面,基建队乃至一分场的领导,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六
我们饿得实在没法可想,只好不时到家属宿舍的一排排平房前面长长的垃圾堆上,捡些大葱根、胡萝卜头充饥,当然都等不得去冲冲洗洗就向嘴里塞。有几次,我一捡到洋白菜根,就都像啃甘蔗段似地,用牙齿撕去外面污秽不堪的硬皮,生吃里面的嫩瓤儿,觉得比鲜嫩的黄瓜还甜美。
身处这种绝境,对来自云山畜牧场的最新传言也就毫不足奇了。据说在我们离开云山之后,那里每死一个“右派”,都有好些人自告奋勇地争着去守护死者,为的是争取那一两个小小窝头的夜餐,有时甚至不惜“拚命”地大打出手……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世间’啊?”我想,难道仅仅因为饥饿,人们的道德观念和心理状态就应该发生如此的剧变吗?沙俄时代的著名作家陀思妥耶 夫斯基,被尼古拉皇帝流放西伯利亚十年后所写成的被公认为触目惊心的传世之作《死屋手记》中,也没有出现过人类精神如此急剧堕落的景象啊!
可是,在我们这个号称比以往任何一种社会形态都文明、都进步的社会的一隅,对人的“改造”场所的一角,一些“改造”人的人尚且缺乏人性,一些被“改造”的人也就“法之以师”了,尽管表演的形式不尽相同。
七
离开一分场的那天早晨,快捆行李时,我才发现农场卖给我的那份作为一分场到北京的四天路程粮食的四斤农场土造饼乾通通不见了。装这四斤饼干的 破毛巾袋,也被扔到了屋后的雪地上。这甭说到北京,就是从一分场到虎林、密山间的辉崔火车站这六七十里的大雪地,我也没法饿着肚子走过去。
我急了!硬着头皮要求场队领导再卖给我一份,我照样再付四斤全国通用粮票和四块钱,甚至出双倍、三倍的粮票和钱都甘愿。但是不论我说了多少次,他们连一片饼干也不给,理由是他们“做不了主”,要我去找分场党委许书记。
许书记全身干瘦,一目似已失明,正在分场部的小饭馆里,与分场党代会的几十位代表和工作人员共享早餐。
他们的早餐很丰盛:八人一桌,鱼肉成盆,饼干成堆,上等的大米粥随意喝。我站在许书记身边,告诉我的难处和病痛,要求他额外批准,多少照顾一点,我给双倍、三倍的粮票和钱。
许书记向我瞪着一只眼,干瘦的脸上毫无表情。所有在场吃得满头大汗的人们,也一律大眼瞪小眼地无动于衷。许书记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塞进嘴,边咀嚼边向我大上政治课:
“现在的粮食问题,已成了严重的政治问题。党中央三令五申,每人有每人的定量,一定要从严掌握。谁丢了口粮谁负责,党管不了!”
一看这阵势,我二话没说,就出了这小饭馆。心想,就是过去的地主资本家们,也未必人人都如此铁石心肠,忍心看我这样一个垂危之人,在风雪饥寒 中漫途跋涉。在座的这些共产党员,其中还不乏从战争中熬出来的共产党员,竟然就能够这样狠心无情!他们还正在举行什么党代会,少不了还要高唱什么“英特纳 雄纳尔就一定要实现!”可是看来在他们的那些脑瓜子里,莫说共产主义者的灵魂,就是正常人通常应有的道德世界,恐怕也还是一片荒漠!
那是1960年12月底。对于我们在北大荒两年零八个月的令人发指而又哀伤悲痛的遭遇,如果不是身历其境,不但我这样的人不敢相信这会是事 实,就是资本主义世界里与我们人生观价值观相对立的人,甚至最富有想像力最反动的小说家,恐怕也很难想像出在我们这个又进行了整整十个年头“社会主义革命 与建设”的国家里,会发生如此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黑暗与恐怖。
另一方面,这段经历也使我更加深刻地透视了社会,领悟了人生,认识了自己,获得了许多书本上读不到、别人也难以言传的知识与体会。
又一想,这也不能完全责怪农场的一些领导者。全国亿万人浮肿病倒,千百万人饿死或饿得奄奄一息,无数个村庄草盛人绝,新坟累累,饿殍载道,野犬争相食……如斯悲惨景象的出现,充分说明那所谓的“三面红旗”,不过是徒有其名。
古云“道不足以治则用法,法不足以治则用术,术不足以治则用权,权不足以治则用势。”如果有人把古今统治者的“道、法。术、权、势”这五部曲唱到最后一曲,那就必然要走上法西斯的绝路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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