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连载: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95)
第十章 组织部里的年轻人
二、A支行
母亲在我的工作完全定下来了以后,才放心地回家去了。临走,她还专门到位于汉口岱家山的福利院里看望了我的祖母。前面提到过,祖母在我母亲当年落难、嫁给我父亲以后落井下石,残忍地虐待当时才十几岁的母亲。但是我母亲却以德抱怨,给她买了很多礼品,有奶粉、水果、童子鸡、饼干、罐头等等。祖母心肠太坏,多年来几个子女谁都不愿意去看她一眼,此时我母亲去了,又带了这么多好吃的,她自然十分高兴。然而,只一会儿祖母就故态复萌,指挥我母亲为她干这干那,要解手时甚至连近在咫尺的厕所都不去了,要我母亲给她倒便盆。其时,我母亲和祖母相比,早已经由弱变强,但母亲依然满足了祖母提出的一切要求。当时母亲心想,祖母这个人虽然坏,但毕竟是个老人,晚辈的义务该尽还是要尽的。临走,母亲又给祖母留了几百块钱零花。
一九九五年七月,我到分行人事处报到以后,就分配到A支行。分配时人事处还是照顾了我,A支行是G银行系统中效益最好的一个。当然,那时的几个国有大银行都在搞粗放经营,不讲盈利只讲存款,效益好不是指银行在经营中盈利,而是存款多,个人收入高。这也是当时中国金融系统中普遍存在的怪现象,各个银行总行考核分行,都是以年底存款多少来论英雄,而不是以亏损还是盈利比高低。在这个大环境的决定下,所有的银行都拚命抓存款,特别到了年底更是为了存款余额不择手段,甚至是以答应放贷款为条件,求得客户在年底那几天弄点资金过过账。因此,那时的几大国有银行,年底的存款都一天比一天攀昇,一过完元旦就马上垮了下来。中国国有银行的呆账比例奇高,与这种只顾存款规模、不讲经济效益的粗放经营方式有很大关系。
我到A支行报到后,单位分给我一个集体宿舍。宿舍位于汉口三阳北路(【注】现更名为澳门路),对面是个居委会,令我感到好笑的是,那个居委会的全称竟是“下三阳路居民委员会”,让我一看就想起“下三”这个词。我们的集体宿舍是八十年代修建的筒子楼,一室半一厅,建筑面积大概有三十多平方米,住三个单身汉。那个厅被隔成了一个房间,里面堆放着一位已经结婚搬走的职工留下的一些家当,平时都锁着。当时,我和另外一个刚毕业的研究生一起住在那个大点的房间里,还有一个资格老一点的职工自己住那个小一点的单间。
集体宿舍位于顶楼,楼上也没有坡屋顶隔热层。武汉是全国闻名的“火炉”城市,夏天温度常常达到四十度,到处都是火辣辣的,但宿舍里没有空调。以往上大学时,我每到暑假就回山西了,因此始终没有感觉到武汉的炎热,一九九五年是我第一次亲身体会“火炉”的滋味。那年夏天,女友从家里(【注】女友家在湖北省孝感市)跑到武汉来看我,因为天气太热,白天我们俩就坐在窗户旁,买了一瓶医用酒精往自己身上擦,借助酒精挥发来散热。宿舍里也没有电视,自己也买不起,于是我从学校带来的小收录机成了唯一的娱乐工具,每天听听苏联歌曲,或者是莫斯科台的广播。别看那个宿舍面积小,结构也不怎么样,但我和女友谈将来的生活时,总是说,唉,结婚要是有这么一套房子就心满意足了。
当时住A支行集体宿舍的有大约七、八多个单身外地年轻人。大家每天下班以后谈论的主题就是什么时候能够提副科、正科;某某人年纪轻轻就当了某某“官”,某某人因为老子是什么“官”就当上了什么“官”。总之,大家都想当“官”,都想走捷径,因为当“官”意味着实实在在的财富与权力。
我在A支行被分配到房地产信贷科当临柜人员,每天和支票、印鉴打交道,科里的同事都对我还不错。那时银行还没有什么服务意识,因此银行工作人员对前来办理业务的客户态度不好是常有的事情。我这个人待人比较和气,跟那些客户打交道时总是轻言细语、面带微笑,那些客户都对我挺满意的。其中有一个福建土木建设公司的老财务人员,在我调走两年以后在街头偶然遇见了我,还夸我这个小伙子和气、耐心。那时科里每个月都要向客户发回单,回单柜因为以前经过了很多人的手而早就混乱不堪了,开回单柜的时候需要一个一个地试钥匙。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感到万分头痛。
刚参加工作时我还是一个见习生,每个月的基本工资只有三百七十七块六毛六分钱。一九九五年的时候物价已经颇贵,这么点钱肯定不够花。但当时想自己已经参加工作了,不好再向父母开口要钱,因此就只好节衣缩食:每天吃食堂只打一个素菜,再自己买点辣椒就着吃;晚上食堂不做饭,我就买了些挂面,自己在宿舍里用电炉子煮青菜挂面吃。当时正值盛夏,我也没有钱买个电扇和凉鞋,只好每天穿着皮鞋上班,晚上就睡在楼顶上。抽烟也从在学校里六块一盒的“HERO” 牌,降到了一块钱一包的“画苑”牌。
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我就用手头不多的一点钱买了礼物去看望原来的系主任。系主任在学校里对我挺好的,但我这个人不喜欢巴结领导,谁在任上我就跟人家保持距离,因此上大学期间我一次没去看过系主任。但如今我毕业了,就觉得也该去看看系主任了。系主任见到我很是吃惊,又很高兴。这是因为,原来在学校里屁股后面围着系主任转的那几个“好学生”,此时都找到了新工作,有了新领导,立刻就把系主任给忘了。其实,社会上充斥了这种过河拆桥的势利眼,大学也不例外。系主任那天跟我谈了好几个小时,说那些她觉得该来看她的学生一个没来,而她从来没想到会来的倒来了,可见世态炎凉。我说,在学校那会儿,我也觉得您对我挺好,但您是领导,我不好巴结;现在不同了,我参加了工作,自己挣了钱,当然第一个就要来看老师。系主任一听,直夸我有良心。此后几年,我与系主任建立了很好的关系,每年新年、五一、中秋三个节日,我都要抽出时间带上礼品去看望她。其实人家并不稀罕我带去的那价值百儿八十块的水果和糕点,人家看重的是,这个已经不再被她所管的学生所表现出的真情。
就这样在A支行干了三个月以后,G银行组织了一次分行系统的“金融知识电视竞赛”。由于我是刚分来的大学生,就作为我们支行的三个选手之一参加了比赛。我们几个脱产复习了半个多月,结果参赛时得了个冠军,因此受到行长的亲自接见。有当时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一副春风得意、踌躇滿志的样子。不过,那时候自己挺穷,没有件像样的衣服,连参赛时所穿的西服都是借的。比赛后第三天,我就得到支行人事科的通知:到分行人事处报到,是“借调”。临走的那天,宿舍的朋友们围住我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当了官以后别忘了在基层受苦受难的阶级兄弟们哪!(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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