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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纪实文学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24)

‧13(下)文明流放

秋天来了,我们又到草原上去打细长的“小叶草”。打草方法同样,但一□一□地就地先晒干,然后用木杈垛成一个个两人多高的草垛,分布在草原上,随时都可以拉回喂马,故曰“马干草”。

  

入冬,一割完大豆,我和文化部副部长刘芝明的秘书焦勇夫等十几人进入完达山,专伐坚硬的柞木,在劳改新生的老师傅们的指导下制作爬犁,准备隆冬季节向山下拉木头。不到一个月,即1958年12月1日,又奉命挑着行李下山,到草原上“大干水利”。

  

此刻正是举国轰轰烈烈“大跃进”的历史新阶段。850农场“大干水利”的人马,号称黑龙江省铁道兵农垦局水利第一师,下属各分场各组一个团;我们云山畜牧场号称第六团,下辖五个连:一、二、三连由一、二、三生产队的转业军官、农工和内地来的“支边青年”1组成,被认为是“左派”精英连队;四连是劳改新生连队;五连就是来自各个生产队和打草队的“右派”所组成的“右字号”连队。

  

全称为“支援边疆建设青年”。

  

这五个连,在云山场部东北方向十几里外的沼泽大草原上一字排开,按人数的多少和地势的高低分段包干,开凿同一条四到八米宽、一米五到两米深的大干渠。团连排都有军旗,全部实行军事化,红旗漫卷,军号嘹亮,气势颇为壮观。

  

在这亘古荒凉而今苏醒了的大草原上,“右派连”的领导班子,由各自率领本生产队“右派”来的队干部组成。小云山第四生产队的队长者尹担任连 长,畜牧二队打草队的指导员刘文担任指导员,“三间房”和“五间房”第三生产队一位姓朱的原少尉军官任副指导员。我们看得很清楚,他们似乎都在暗暗地摽着 劲:看看谁负责改造的“右派”表现得最出色。

  

我们这个排的排长是电影演员郭龙泰,成员都是打草队中最棒的。刘文又从中挑出原是共产党员或共青团员的劳动干将组成一个班,成为全连第一排的第一班,满心想把这个班培养成思想改造中的优秀典型。

  

我就在这个班。刘文鼓励我们“大干一冬,苦战一春,为争取重新回到党的怀抱而奋斗”。

  

对于我个人,刘文似乎更一直寄予厚望。早在春天的“五一水库”工地,他看我劳动得很卖劲,与人抬土上大坝曾由一筐加到四筐,碗口粗的大扁担都被压弯了,他就曾叫我“悠着干”:

  

“老戴,我们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对你的为人我已经了解了不少。你是个好同志,吃亏就吃在嘴上,太耿直。应该牢记北京的教训啊!”

  

人非草木!对他的心意我心领神会!

  

这时,草原上早已天寒地冻,白雪茫茫,零下三四十度。我们这个排,尤其我们这个班,人人都使出了最大的劲,毫不畏缩。每天开工,我们都要先用 大铁镐凿开两尺多厚的冻土层,然后用铁锹一口气甩出下面的软土,不然一会儿就又冻硬了,又得用镐刨。每人每天如果完不成七到十立方土的定额,深更半夜也不 收工。第二天天还没亮,军号一响,就又一骨碌爬出被窝,扛起铁镐铁锹,用急行军速度,赶到十几里外的干渠工地先干活,等送饭的马车来了才吃早饭。这样,每 天的睡眠时间最多不超过四小时。

  

就这样,还要不断地“放卫星”——三天小卫星,五天大卫星。就是说,一个月30天,要放大小卫星十多次。最多的一次连续苦战了56个小时。几乎人人都满身大汗,口喷白气,只穿着薄薄的棉毛衫裤。一说“歇口气”,只有五分钟,连忙披上棉袄,站在沟里拄着铁锹就睡着了。

  

曾在“三间房”当着众人的面,与王震将军对过话的原国民党上海市副市长“吴老”吴绍澎,此刻反穿着他那件黑羊皮翻领大衣,操着手,腋下夹着一 把小手锯,肩上搭了个装着斧头和凿子的工具袋,胡须上还挂着一小串冰鼻涕,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沟边上慢慢地来回走,向沟下反复嘟囔着一句话:

“哪位要修镐把锹把(呕欠)?……”

  

后来为了节省上下工长途跋涉的时间与精力而多干活,我们都奉命把行李挑到冻透了的草原沼泽地,割几把草,把被窝铺在透明的冰层上,连夜苦战。 照明用的木柴和废柴油供应不上,大家都自动把铺盖下面垫的草抽出来照明,褥子或油布就直接铺在冰层上或冻土上。早晨军号一响,戴着棉帽或狗皮帽缩在被窝里 睡觉的脑袋竟钻不出被窝,因为被窝头被呼气呼湿了,都冻成了冰壳儿,被面和大衣上也是一层冰霜。大泥鱼似的靴子,更被冻得梆梆硬,怎么也伸不进脚。有时候 窝窝头也冻成了冰疙瘩,不得不抡起劈柴的大斧,把它们劈碎了再往嘴里塞。开水供不上,大家就凿开沼泽地的冰层吃冰块,还把这叫做“冰激淋”、“冰棍儿”。 真正是意气风发,满不在乎。

                  六

第一条干渠的土方任务,我们连抢先完成了,并迅速转移到西边几里地的第二条干渠。刘文指导员认为我们干劲很足而生活大艰苦,特别给我们半天时 间搭小窝棚,让我们不要再在零下40度的严寒中,“上盖蓝天下铺地”了。我用几根茶杯粗细的桦树杆,搭了一个从正面看高不足一米五的“人”字形尖顶小窝 棚,棚顶和棚后及两斜侧捆扎了薄薄的一层“小叶草”,前面的进出口挡了块冻得铁皮般的破油布,褥子下面也铺了一层草。这比睡在酷寒的露天下确实好多了。

  

但四面仍然飘霜进雪,呼呼地透寒风。外面零下40度,里面也高不了三两度。早早晚晚,都得戴着棉手套吃饭,小铁杓儿也常常冻在嘴唇上拿不下来。

  

有一次,正当小铁杓儿冻在下嘴唇上的时候,出工的号声响了,我用力一拉,拉掉下嘴唇上的一小块皮,流了不少血。

  

夜间睡觉,仍然要戴着棉军帽把头缩在被窝里。为了第二天早起不让靴子再冻得伸不进脚,不管上面沾了多少泥水,也像保护宝贝疙瘩似地把它们塞在大衣与棉被的夹层里。

  

这种种艰苦,对我来说都不在话下。且不说枪林弹雨下的生死考验都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就说这冰天雪地的熬炼也早领教过了。1948年元旦前,在 苏北盐城南面30里地的伍佑一举围歼蒋介石的王匡部队,我就曾和战士们一样在小河沟的冰水中泡了半夜,冻伤过一只脚。1952年1月底,在朝鲜前线采访罗 盛教烈士的事迹,在冰天雪地中爬山越岭,跋涉了100多里,被汗水蒸湿了的棉军衣,也曾冻出了一层硬壳。同时我深知此时此刻的北大荒,环境就是这样,不是 谁故意对我们过不去。如果人人都怕艰苦,都去住高楼大厦,那么新的高楼大厦会从地皮下自己冒出来不成?

  

到此为止,大家认为自从来到北大荒之后的流放生涯还是一种“文明的流放”,人格还是受到了尊重。但是由于天气越来越寒冷,土层冻得越来越 厚,常常要三四个人排在一起猛打“排子镐”,才能把冻土层凿开一条裂缝,所以大家的体力消耗也越来越大。尽管大家没有怨声叹气,精神仍很饱满,但毕竟像俗 话常说的那样——心有余而力不足。每人每天要完成七到十立方米的定额,确实越来越艰难了。

  

更不幸的是,大家所敬重的刘文指导员,突然不见了!

(待续)(//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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