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去北大荒
一
去关外的列车终于启动了。
在我们所坐的车厢里,只有我们这六个人的穿戴特别显眼:狗皮帽,老羊皮大衣,大头鞋,长长的棉猴儿,都是那种“闯关东”的打扮。
据说前些日子,一列列火车拉着中央各部的“右派”奔向东北时,前门车站上曾多次“上演”过真正悲声泪雨的伤心剧。每当汽笛一声长啸,车窗里,站台上, 多少双怅然离别的眼睛,多少抑制不住的泪水,多少只发疯般挥别的手,数也数不清。车厢里的很多年轻人——最小的刚满18岁——有的脸上还挂着泪,都高声唱 起苏联那首催人泪下的《共青团员之歌》,一些年岁大的人也随声跟着哼哼:
再见吧,亲爱的故乡!
胜利的星在照耀着我们!
再见吧,妈妈:
别难过,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今天我们也启程了。看来整个列车上,只有我们这六个人怀有这样的心情,不可能再目睹那一幕幕撕肝裂肺的场景。对我们来说,劳动,本是光荣而自豪的字眼。可是一加“监督”二字,它就完全走向了它的反面——耻辱与痛苦!
不过,我们也都多少懂得一点辩证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管别人为何“拿着大顶”看待我们、凌辱我们,我们仍然应该以革命者的气概,在完全崭新的生活中继续不断地丰富自己,在幽暗中追寻光明。
二
这时,来自全国各地的10万转业官兵,也正在纷纷涌向北大荒。
据说,从1947年起,人民解放军就先后抽调数以万计的官兵,分批进入这世界上仅存的三大片黑土荒原之一。
1954年,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国务院农垦部长王震,又向毛主席和中央军委呈送了《关于开发北大荒的报部,并亲自率领铁道兵七个师两万余人,先行挺进北大荒,相继建起了850、851、852、853、854、855直到8511等12个农场。
所以,将离开北京时,新华社机关党委书记普金对我说:“北大荒的冬季天寒地冻,约半年时间,大家只能呆在屋里或帐篷内御寒,可不要荒度了这段时间。你要把英文课本和《英汉大辞典》等等都带上,利用漫长的冬季好好学习,日后还是用得上的。”
我带了满满一箱子书,事后才知道这成了特大累赘。但在当时,对去荒原中追寻光明还是满有信心的。
信心满怀,但何时才能离开北大荒把英文派上用场,心中没底。在奔赴北大荒的路上,在沈阳转车时,我们有人逛了这座古城,有人游览了清王宫及其东陵与北陵;到了哈尔滨,我们也游逛了这座由“晒渔网的场子”逐渐发展起来的比较现代化的城市。
我们抵达临时停留的目的地——牡丹江迤东的密山县城时,已是离京后的第四天了。比我们先期到达的新华社保卫科科员王书仿同志——一位仍把我们 这批“右派”当作同志看待的年轻人,来到满是转业官兵和一堆堆行李什物的车站,帮我们搬行李。他是专为安排我们的具体劳动场所打前站的。
这里是北大荒边缘的一个小县城,“满洲国”时代被叫做“密山省”省城。它没有城墙,只有沿着十字街排列着的简陋的平房。关内已春暖花开,树 技新绿,这里还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我戴着厚厚的大口罩和棉手套,穿着厚厚的棉军服和棉军大衣,足蹬志愿军时代的高筒厚皮靴,仍然觉得很冷。
王书仿同志告诉我们:我们将去的是黑龙江省铁道兵农垦局(后改称牡丹江农垦局)属下的最早创立也是最大的850农场。其骨干成员是1954 年转业的铁道兵850部队的官兵和一批地方干部,基本劳动力是由河南等地发配来的劳改犯。它已有五个分场和一个刚刚建立的云山畜牧场。我们将去的,就是这 个云山畜牧场。他正为我们联系车辆,要我们耐心地等一等。
这样,我们就有充裕的时间,与来自天南地北的成群结队的转业军官们一样,游手好闲地去逛逛那几条满是冰雪的马路,皮靴或大头鞋走在上面嘎吱嘎吱响。逛累了,就在一家老乡家里的地炕上睡大觉,或到临时接待转业军官们的大帐篷里吃饭。
天气是这样的冷:大帐篷里竟也有零下20多度,流下的清水鼻涕就势一抹,棉手套上立刻就又多了一小片薄冰。“在北大荒动不动就会冻掉鼻子和耳朵”的古老传说,看来并非耸人听闻的荒诞奇谈。
4月13日,进军北大荒的总指挥王震上将来到了密山,在密山车站广场召开了万人大会。大会主席台的两边挂着王震上将自己写的一副对联——
密虎宝饶,千里沃野变良田
完达山下,英雄建国立家园
“密虎宝饶”,就是紧挨乌苏里江和兴凯湖的密山、虎林、宝清、饶河四个县。
王震对当时聚集在车站广场的万名转业军官说:“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我们将盖房子开荒,相信大家能够战胜艰难困苦,一定会战胜艰难困苦。你们 都是当过排长、连长、营长的,我也当过排长、连长、营长。同志们过去在战场上都是带头打冲锋的。那么开发北大荒,遇到艰难困苦怕不怕?”
“不怕!”大家齐声回答。
“苦战三年行不行?”
“行!”又是齐声回答。
“这很好!早走早到目的地,早到目的地早生产,明天早晨就出发,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
第二天,一些转业官兵就打着王震上将亲手授予的“迈开英雄步伐,走向生产前线”的大旗,向乌苏里江边的农场进发,我们也跟着离开了密山。
三
离开密山的那天上午,阳光普照而寒流滚滚,卡车几乎完全在雪壕中艰难爬行。我们都戴着风镜,但雪地反射的强光和无孔不入的雪沙,仍刺得我们常常睁不开眼。
王书仿同志说,按规定,受“二类处分”的人,应该到853农场去。那里是刚创办的,比较苦,在乌苏里江边上的饶河县境内。丁玲、聂绀弩、吴祖 光等人都已到那儿去了。他们人多,有专车运送。我们人少,路又远,只好搭顺车到较近的850农场云山畜牧场。这个场子离密山、虎林都比较近,很快就会到 达。
可是,说是100来里地,我们悠悠晃晃地从早饭后,一直晃到太阳快落山,才到了只有几座两头趴红瓦房的云山畜牧场场部。
从一座房子里,出来一位已经不佩戴肩章的转业军官,手里拿着一纸介绍信,要我们就车去第三生产队,说是一直向西,转弯向北,总共只有十几里地就到了。
这样,我们到达第三生产队队部时,天色已经昏茫茫的了。
这是紧挨当年杨子荣们苦战过的完达山南麓的一个生产队。几年前劳改犯们留下来的两片住房之间,是宽达千米的森林沼泽地。东边是队部、伙房和一 座磨麦子的小磨坊,号称“三间房”;西边有五座完全用草坯垒成的比较宽大的草房,住着先我们到达的中央各部的“右派”,号称“五间房”。“五间房”西边有 一条蜿蜒曲折、越来越高的小公路,通向深山里的老电锯厂。王书仿同志抢着帮我们一趟又一趟地穿越林间小道,踏着沼泽泥地,从“三间房”向“五间房”扛行 李,累得满头大汗,直呼白气。我们打心眼里双倍地感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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