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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35)

代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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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中)  最彻底的否定之后(Ⅱ)

说实在的,尽管隋凤祥指导员在新华社保卫科的那个人和其他一些人的蛊惑下,曾经不着边际地当众彻底否定过我,但我始终认为他是个比较正派、富 有同情心的温存厚道的人。他曾多方设法帮助我们购买饼干、代乳粉,以减轻我们长年忍饥挨饿的痛苦。同时也完全可以看得出,他内心也并不主张让我们拚死拼活 地蛮干。在我几次差点送了命,他号召大家向我“学习”之后,有一天晚饭后在队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坐在炕沿上,一手拿根拨火棍拨拉着地塘里的炭火, 一边悄悄地向我说了许多知心话。他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无父母,谁无妻儿?谁不希望劳动是愉快的,生活是正常的?每当我看到你们披霜裹雪、日夜苦战的时候,我就很为你们的健 康与安全担心。晚上收工回来,那三小杓稀汤,两泡尿就尿完了。我们坐在炕边上还饥肠辘辘,莫说你们还起早摸黑地出大力流大汗。可是任务压在肩上呀,这些话 我不能对你们公开说。如果一说,我就可能与你们在一块了……”
  
这真是肺腑之言!
  
我明白,在那种年代,对我们这些人的同情,毕竟是有口难开的“危险”心态。在阴影幢幢的株连下,残存的一些为人之道早被摧残殆尽了,何况上面还有“同情右派就是右派”的圣谕呢?
  
那一天,隋凤祥指导员卷起铺盖,即将离开烧炭队回云山场部的家中时,鲍队长又外出打猎,队部没有别的人,他又特意找我长谈了一次。他说:
“老戴,直到现在我才真正地了解了你。可惜现在我无能为力了!过去你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我完全误听了别人的流言蜚语。实际上, 你的很多观点和做法都是正确的。现在咱们要分手了。我希望你保重身体,同时遇事要克制再克制,说话要审时度势。我们为了党的事业,来日方长,也不在乎这几 年少说几句话。这就作为我的临别赠言吧……”
  
说着说着,他的眼圈里盈了一汪泪,我也同样流出了泪。多么诚实的人,多么善良的人!这是我在北大荒农场干部中碰到的第一位高山流水式的知音,一个没有扭曲共产党员良心的人!
  
可惜的是,他缺乏实际工作锻练,不懂得深入群众深入生活。在四个多月的相处中,我觉得他似乎还像过去当机要秘书那样,习惯于坐“办公室”,很少到窑点上去;除了开会,他也很少和大家见面闲聊聊。这就无可避免地被一些心术不正的班排长们所左右,偏离了实际。
  
当然也不难看出,像他这样的正派人,所以也会发生这样的悲剧,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没有料到十万转业官兵轰轰烈烈地来到北大荒“向地球开战” (郭沫若当年对此壮举的颂诗),会这样快地变得冷冷清清,其中有些人又会变得如此的不人道。这就不能不动摇了他当初“以场为家”的信念,大大降低了他的苦 干实干的热情。
  
可惜啊!凡是正派的人,凡是富有理智的人,在这片缺乏温存敦厚的荒漠中,似乎都不能扬眉吐气!
  
这些还身在党内、身为干部的具有良知的人,其心情尚且如此,那么实际上已被当作奴隶的“右派”们的精神状态如何,则更可想而知了!

                  四

随着隋指导员的被撤职,烧炭队也跟着解体了。我和一些人又回到北边的老电锯厂去,与一些素不相识的“右派”合组成一个新的排,手拉大锯剖木板,卖钱给农场发工资。排长仍是盛桂林,班里的副班长仍是王开泽,焦勇夫则与我分手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些素不相识的“右派”,有的来自云山水库。
  
何谓“云山水库”?
  
云山畜牧场场部的南崖下,是以七虎林河上游为中心的一大片洼地,约有一公里多宽、三四公里长。由于下游的850农场100多万亩良田经常遭受 七虎林河水害,铁道兵农垦局(后改称牡丹江农垦局)于1958年春天调集6000余名转业官兵,到七虎林河上游修建水库。因其紧挨云山,故取名为“云山水 库”。
  
这6000多名转业官兵中,有4000多人是刚刚从密山下车的,他们直接开到了水库工地。水库于1958年5月1日正式开工,由王震将军亲 自挑土奠基,开车压实。当时工程机械少,全工地只有10辆汽车,7台推土机,两台铲运斗车,而全部工程则要动用土方74万立方米,其中的63万立方米需要 官兵们肩挑手推,那艰苦繁重是可以想见的。
  
但官兵们不怕艰难困苦,他们住草棚,吃苞米面和大□子就咸菜,争红旗夺先进,奋发鏖战。不过也有一些在战争中负过伤的下级军官和老战士吃不 消。他们有人伤口复发也不能休息,又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免不了边苦干边说几句怨言怨语。想不到在“三间房”对我们“右派”作过那番热情洋溢讲话的王 震将军此刻听到了如此这般的汇报,竟私自断然决定搞了个“补充‘反右’”,把一些发牢骚讲怪话的转业军官打成了“右派”,其中的一些人就被汇合到我们中间 来。和我合拉一盘锯的山西大汉冀虎虎,就是其中的一个。
  
另一位名叫毛西旁,四川人,与我同庚,原是武汉海军第一预备学校的中学语文教员。他满头黑发浓密,国字型的脸,端正的鼻梁,厚实的嘴唇,弯弯的浓眉下闪着双黑亮的眼睛,给人的印象是诚实而豪爽。
  
1957年5月大鸣大放,他没有在公众场合放过一句话,也没张贴过任何大字报或小字报,只给上海《文汇报》写过一封短信,表示赞成很多人士提出的“自由办报”的主张。
  
6月8日,《人民日报》突然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吹响了“反击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猖狂进攻”的号角。6月14日,又发表了《文汇报在 一个时间的资产阶级方向》的编辑部文章。文章的主要论据,就是附于其后的文痞姚文元的《录以备考——读报有感》。姚文元说,《文汇报》发表毛主席对共青团 员们讲话的消息时,把消息删得简而又简,其整个篇幅只有《解放日报》发表同样消息所用标题的两个铅字那么大。这使得《文汇报》的工作人员顿感即将濒临灭顶 之灾。有的人遂把所有鸣放中的来信,一一转回来信者所在单位的党委,毛西旁的信当然也被转回到武汉海军第一预备学校。
  
学校党委考虑到毛西旁虽为党外人士,但他出身于城市贫民家庭,双亲早亡,个人在孤苦中奋发自强,在日常教学中也兢兢业业,而且在大鸣大放中并未鸣放过,所以没有对他进行公开批斗,只悄没声地把他划为“中有”分子,转业到850农场云山畜牧场“向地球开战”。
  
抢修云山水库时,他与人抬土上坝,土筐越抬越大,最后加到500多斤重。这样的重筐,连冀虎虎这样的身高一米八的山西大汉都咬牙难支,更甭说 毛西旁这样的只有一米六几的四川小块头了。他文绉绉地说了句“哪能强迫人从事体力难胜的劳动”,有人就说他“反对大跃进”,予以轮番批斗。
  
在这场批斗中,他才知道为了给《文汇报》的那封信,他早在武汉就被无声无息地定为“中右”了。于是老账新账一齐算,他被升格为“右派”。他 不服,紧决不在“右派结论”上签字。有人就骂他“戴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一连猛打了他两拳,并抓起他的手,把一支钢笔强行挤进他的手指缝中,歪歪扭扭地 签了字。不久,有人就让他卷起铺盖,把他送到了我们这支“右派劳改队”。
  
在送他来我们这支“队伍”之前,他穿了件干干净净的白底细蓝条纹的短袖衬衫和一条军裤,到云山畜牧场场部附近的一座土坯房前,请人拍了一张 照片。他自知对人民对党均无罪,自己又尚无妻室,了无牵挂,即便埋骨北大荒,亦无可悔惜,故照片上的他神态自若,背景的天空是灰濛濛的,照片的背后写了这 样的诗句:

天高地阔野茫茫,
遣戍大荒苦蒙冤;
身倚冷屋天际望,
故乡故乡在哪边?

冬天,他和我一起烧木炭。我们有两个班住在一间草房里,两边是一长溜地铺,铺着厚厚的一层草,中间的过道上生着地坑火。他起先睡在我的一侧, 免不了常常说些悄悄话。因而我注意到他不管白天多么劳累,夜晚又饥肠辘辘,他也常常把脑袋瓜儿埋在被窝里,亮着手电筒看一会儿书,从不因为身陷冤海而曝弃 潦倒。
  
这时,我们已常常饿得走不了路。
  
一天傍晚,我与一位已被妻子离弃的青年画家路过一座大山的背后,见到尚未融化的一片雪地上被人用木棒画出了八个大字——
  
“苦海无边,何日是岸!”目睹此景,更触伤了这位青年画家的心。他驻足凝视着那苍白无力地沉沉下坠的将要触及对面山岭的太阳,极为悲愤地说:“讲了几句话,就失去了家庭的幸福和做人的尊严,还要这块行尸走肉做甚?!”
  
“你可不能这样想。”我说,“我们的党不会一直这样沉沦下去的。”
  
“不——”他叹息着说,“就是争取活下去,如果日后有幸重建家庭并生儿育女,我将教育自己的儿女宁可男盗女娼,也不要‘响应’谁的什么‘号召’去说话……”
  
我默默地听着,然后说:“但是,我们总不能只为一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在必要的时候,有话还是应该说的。”
  
他又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才和我一道回住处吃晚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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