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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纪实文学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29)

‧16(上) 文明骤化为野蛮(Ⅲ)

                  一

春天来了。白天冰融雪化,不能拉爬犁,我们就改在夜晚拉。隔了些日子,黑夜也没法拉了,全连只得散伙,各个排原来从哪个生产队来,再回到哪个生产队去。运木材的任务,继续由伐木队派人通过狭窄的木轨路,向“十八公里”积木场艰难运送。

  

我们这个排,原属与云山场部在一起的畜牧二队打草队,就去了打算与畜牧二队合并的距云山场部西南七八里地的第一生产队,伙房的女同志也跟我们一道去了那里。春耕,播种,割干草,铲草坯,剥树皮,盖房子,忙个不停。

  

一天上午,我们正在屋顶上抹泥苫草,刚接到云山场部电话的第一生产队队长一跑出队部门口,就向我们屋上屋下的人大喊:“大家赶快上山救火——”大家茫然四顾,并没有见到一丝烟火,往哪里去救?

  

原来,发现山火的是伐木队的人。伐木队通过木轨路运送木料的张莹、王少明、管仲祥、莽□、陈行健等“老右”,将当天早晨第一车木料运到“十八公里”积 木场刚刚卸完,发现西南的山上冒烟,他们就一边派人到附近有电话的地方向云山场部报告,一边其他人就不顾早春的寒冷,趟过七虎林河,就势摘下头上的狗皮帽 子,放入河中灌满了河水往头上一戴,直向山上冒烟的地方奔去。这样,云山场部才向各个生产队打了“赶快救火”的电话,并向850农场总场发了紧急报告。

  

“快去救山火!”这时队长又跑到我们正在盖的屋子的跟前,“西山已起火,大家赶快带着大锯、镰刀和斧头,向西山跑步前进!”

  

我们屋上的人连忙下屋,屋下的人则分头去找来大锯、镰刀和斧子,然后脱掉棉袄棉裤,向尚未见到烟火的西山跑去。我们连跑过三个山头,才见到西 边的森林上空正浓烟翻滚,浓烟下的森林边缘已烧成了一条火龙。这条火龙还变着形地起起伏伏跃动着。大家更加快了脚步,向浓烟火龙急奔而去。队长也跟着跑, 边跑边吩咐大家快砍茶杯口粗细的小桦树、小杨树,人手一根,横着一字排开,向熊熊燃烧的森林边缘前进。

  

这时火借风势,呼呼地向前翻滚着层层火浪,吞卷着林边的荒草和小杨树林,我们都奋不顾身地顶着火浪上前扑打,人人手脸灼痛。但在这抢救国家山林的紧急关头,人人都甘愿赴汤蹈火,不惜一切。战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将这一线的火头扑灭。

  

这时,大家才觉得口干舌苦,嘴唇干裂,内衣和绒衣几乎都汗湿了;还有很多人发现自己的眉毛和额上的头发都被烤焦了。但当队长命令移师另一处火线时,大家二话没说,立即操起大锯、镰刀。斧头疾步跟进。

  

在一条山沟里,我们紧赶了十多里路,来到了一处正被大火吞噬着的森林边缘。树高风大,不是小小的桦树条。杨树条能够对付得了的。

  

这怎么办?队长命令一部分人用最快的速度,把这森林边缘尚未着火的大树锯倒,另一部分人(女同志在内)也以最快速度,把这两三百米宽的山沟中的荒草灌木统统割倒,并将其堆成若干小堆,让人看着焚烧掉,打出一条防火隔离带,以防山沟另一边的森林也着火。

  

大家立即分头动手,不到半小时,就打成了一条一千多米长、两三百米宽的防火隔离带。

  

这时天色已晚。别处的火势也都被850农场的其他各路救火大军扑灭或隔断。总场指挥员命令留下少数人在隔离带防守,其他人才纷纷往回开拔。这 时我们感到全身精疲力竭,饥肠辘辘。我们在国家的大片山林将毁于一旦的危急时刻,义无返顾地勇往直前,使第一生产队的队长、指导员不胜感叹。说句良心话, 这个队的队长、指导员之为人正派、待人公正,是我们在云山畜牧场所少见的。

                  二

6月,我们到云山畜牧二队于老本行:先打五花草再打小叶草。

  

这时,我们才又见到了令人怀念的刘文同志。

  

他已成了‘牛脑’,每天赶着一群瘦骨嶙峋的黄牛到草原上去放牧。看上去他和他的牛一般瘦:两颊深陷,颧骨更高了!

  

“呵,伟大的时代!”在这“伟大的时代”,有良心的人几乎都遭罪或都濒临遭罪的威胁!

  

我们这群人的体质也大不如前了。我本人日渐消瘦,时常头晕。被爬犁夹伤的左小腿一直隐隐作痛。在第一生产队时,请那里的医生给我针灸,针一 拔,就冒出一股乌血。医生说,腿骨虽未断,但腿骨和肌肉遭到极其严重的挫伤,又没得到及时的治疗与休息,其后遗症不是短时间能够消除的。新华社著名军事记者闰吾从北京给我寄来了同仁堂的狗皮膏药,我一连贴了好几张也不见效。

  

直到本书定稿时,38年过去了,此伤痛依然存在,与1947年冬天苏北盐(城)南战役的冻伤和1954年春天越南奠边府战役从马摔下来的跌伤同时隐隐作痛。

  

口粮也日益减少了。过去尽饱吃,我最多一个月吃过148斤,后来一下定为每月72斤,就得到大豆地里挖田鼠洞,“收缴”它们攫取的大豆作补充1。继而又定为每月63斤、54斤、48斤、40斤,肚子越来越空,抡起大钞刀的劲头就大为逊色了。

  

本班派出挖鼠洞的原海政文工团的杨川林同志,发现一些较大的鼠洞内也有 “建筑学家”和“数学家”:洞内通道虽然弯弯曲曲,但大体上进出多口,道路纵横,“居室”、“厕所”、“粮仓”齐全;“粮仓”还分单粒豆荚仓、双粒豆荚 仓、三粒豆荚仓,一个洞子能弄出好多斤豆子,真是有趣。

  

打草中途,我们奉命到“三间房”、“五间房”第三生产队割麦子,参加全场的“集中力量打歼灭战”。把刘文指导员和原来场部一些领导搞下台的云山畜牧场 新领导,经常拿着小镰刀在我们的身后和左右指指画画地进行“督战”。他们和朱麻子、尹队长等人一样,从不说鼓舞人心的激励话。他们的口头禅是:

  

“完不成定额,就不准吃饭,不准收工!”

  

北大荒的季节是春季来得晚,冬季来得早。每当7月底8月初抢收麦子的时候,才是它的“霉雨”季节。一天,又一场大雨谤沦。马车送来了午饭,武 副书记和张副主任也不准大家吃饭,强迫大家在雨中光着脊梁弯着腰,吭嗤吭嗤地向前割,连腰也不能直一下。可是大家从两点钟起床吃罢早饭下地,干到中午12 点已干了9个小时了。而他们自己,则穿着从日本进口的漆黑的塑料雨衣,还打着伞,空站着挥舞着小镰刀,对我们大嚷大叫:

  

“就是天上下锥子,你们死也得死在地里!”

  

听了这种奴隶主对待奴隶般的训斥,很多难友怒火中烧。“我们真的成了‘顶着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有的难友说。

  

有些难友实在力不可支了。看神色,就是立刻把他们拖上断头台,他们也不能再干了。他们索性就坐在湿漉漉的麦茬地里听任雨淋。那个副书记,立刻抓住这机会,把我们所有的人臭骂一顿,然后又恶狠狠地说:

  

“你们不要以为你们的原机关还管得了你们!你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完全掌握在我们的手里!你们日后能不能摘帽子,能不能回北京,全在我们的一 句话!谁不服管,谁就是自讨苦吃!你们以为现在还能拿到的工资和生活费是铁打的吗?不是!绝不是!我们完全有权重新决定!谁不规规矩矩,还要乱说乱动,我 们就可以给他‘升级’——给他换个更合适的去处1!!”

  

意思是“去当囚犯”!

  

下午一点多,才让我们吃午饭,吃完饭又接茬干,一直干到天黑才让收工回住地吃晚饭。

  

北大荒的纬度高,夏季不到凌晨三点就天亮,晚上直到九点半才天黑。我们两点起床吃罢早饭就下地,直到晚上十点钟才能吃晚饭,若再洗洗涮涮,至多只能休息三个小时。而且早饭与午饭、午饭与晚饭之间的各九个多小时,都得不停地干活,真是比最冷酷的资本主义还要冷酷。

  

按照这种冷酷的作息逻辑,如果是在北极圈内,盛夏的夜晚几同白昼,那我们就得日夜连轴转,除了吃饭,一分钟的休息时间都没有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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