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连载: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87)
第九章 我的大学
十六、盛开的她
一九九四年的新年舞会上,我在和舞伴小丁跳舞时无意中注意到了站在舞池旁的一个身着绿色套装、穿着高筒靴的女孩。那女孩留着短发,长得棱角分明,前额被一缕头发遮住。她站在那里,注视着我,微笑着,笑得很复杂,让我不禁联想起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美丽的苏联女兵。不过,当时俱乐部里的人多,一晃就过去了,也没有多想什么。
一九九四年的四月十六日是个星期六,我跟往常一样来到一食堂楼上的学生俱乐部。那天很不巧,我的舞伴小丁因为已经是大四下半学期,正忙着找工作,那天不知道办什么事情出去了没回来,就让她的一个室友通知我一声。我一向不喜欢和陌生人跳舞,一听说她来不了就觉得无趣,正准备打道回府。刚一扭过身子,就看到身边站着一个很秀气和俊俏的女孩。模模糊糊地我觉得好象在哪里见到过她,但又吃不准,于是就破例请她跳了一曲。此时的我,已经不再担心被女生拒绝了,因为一是历练了几年,脸皮大大地厚了;二是在大城市焐了这么久,早就脱了土气,对自己也有了充分的信心。果然,那女孩高兴地爽快地答应了。
跳交谊舞一般需要男方带着女方跳,男方的作用如同旗帜的旗杆,一定要挺拔、灵活但不能做作;女方则类似旗帜,可以千姿百态、迎风招展。男方与女方配合跳舞是需要默契的。有些女孩有一定素养,身轻如燕,就比较好带;而有些人没有受过正规训练,身重如山,带这样的女孩跳舞就如同干体力活一样觉得累。这个女孩步履比较轻盈,很快适应了我的步法,感觉很不错。跳完一曲以后,我跟她说了声“谢谢”,就又回到我平时在舞厅时站着的老位子去了。等到下一曲开始,我发现那个女孩居然还站在我身边,于是就又请她跳了一曲。
学生俱乐部的灯光很昏暗,我按着现代舞的标准姿势注视着远方,一言不发地跳舞,脑海里却下意识地搜索着到底在哪里见到过她。这时她开口说话了,一口标准的北方普通话,声音十分清脆:“你还没问我是哪个系的呢!”听了这句话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于是反问道:“我干吗要问?”“请我跳舞的男生都问这个问题呀。”“我跳舞从来不问这些废话。”“是吗?那……你可真的与众不同。”对话进行到这里,我猛然想起,对,就是那个长得像苏联女兵的女孩,只是几个月不见,头发长长了。于是那天整个晚上,她就成了我的舞伴。
第二天晚上,在学生俱乐部我又遇到了她,还是在我通常站的那个位置。一见我,那女孩就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等你半天了!”我诧异地说,昨天并没有说好今天要来啊。那女孩莞尔一笑,说道:那真对不起,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接着就是跳舞,双方的话比昨天多了起来。通过对话我知道了她是贸易经济系的,跟我同年级,祖籍哈尔滨,后来跟着父母移民到深圳。舞会结束后,我向她道了声再见,正准备回宿舍;她却说,不想一起走走吗。
那是一个春风拂面的夜晚,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鲜花的芳香,我陪着这个还不知姓名的女孩一起在校园中漫步。她说她早就知道我,并问我是不是叫“郭耀”。我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学生们以讹传讹了,就开玩笑说,我要什么要呀,我姓中国的国,叫亚洲的亚。女孩一听,瞪大了双眼:啊,还有这个姓,这个名字可真气派呀!我则说,我在元旦舞会上就注意到了你,觉得你很像《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的一个苏联女兵。她笑着问道,像谁,像娜塔莎吗?那你叫什么?我说我叫雅可夫。其实,《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并没有叫娜塔莎的女兵,那个像她的女兵叫丽莎。只是我觉得娜塔莎这个名字比丽莎要好听,也就没有点破。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那片四个篮球场大的“思园”。还好,那天“思园”里并不十分拥挤。于是我们找了一个花坛坐了下来,谈到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部电影,她让我猜她最喜欢的是哪一个角色,我连猜了几个也没猜对。
“是热妮亚,”她轻轻地、略带些伤感地说道,“我喜欢热妮亚那种不羁的性格,和她复杂的内心世界。”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看过好几遍了,对热妮亚这个角色也熟悉。但我思想比较守旧,并不是太喜欢她那种疯狂出格的个性。因此我答道:“没想到,你竟然会喜欢热妮亚!”说到这里,我点燃一枝香烟,在夜色中燃烧的烟头就象一只萤火虫。我注视着这只萤火虫,缓缓说道:“我觉得热妮亚似乎不能算做讨人喜欢的人物,在我看来,她的经历无论如何谈不上光彩,甚至还有些作践自己。”
“给我一枝烟。”她轻声说道。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秀气的女孩子竟然会抽烟。我迟疑地掏出香烟递给她,然后划亮了一枝火柴。火柴的光照亮了她那秀丽的脸庞,她以惊人的熟练动作点燃了香烟,又熟练地吐出了烟圈。
“很吃惊是吗?哈哈。”看着我瞠目结舌的样子,她笑了,“我很早就抽烟,烟龄一定比你长。你抽了多久?” 由于出乎意料,我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不到……一年。”
“和我比起来,你还是个小儿科,亲爱的雅可夫‧伊万诺维奇同志,你承认吗?”她又熟练地吐出了一个烟圈,而当时刚刚学会抽烟的我,还不会吐烟圈。不等我回答,就自我解嘲道,“我还能喝酒,一顿最多喝过八两,还没醉,你不信?改天咱俩喝一次,比比看。不会抽烟,不会喝酒的姑娘,是不能称之为俄罗斯少女的,对不对?”
“也许吧……”这个女孩子越发让我好奇了。从元旦舞会上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有点与众不同,而跟她的第一次接触,也让我感觉很特别。
她继续缓缓地说道:“我喜欢热妮亚,虽然你可以叫我娜塔莎,但实际上,有时候我常幻想,我就是热妮亚,在经历了那么多以后,一切都无所谓了,最后再壮烈地牺牲。热妮亚就象是一颗蜡烛,在燃烧自己的青春。《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看了四次,每一次都让我泪流满面,都是为了热妮亚。”这时我发现,这个微笑着忧郁的女孩确实有点像热妮亚。
自从走进这所大学的门以来,我都是一个孤独的苏维埃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能够理解我的苏维埃情节,也没有人与我谈论有关苏联的问题。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孩,谈起这一切竟然如此驾轻就熟,也没有对我被视做“不合群”的苏联情节有任何大惊小怪,这就使我感觉颇好了。于是我也对她发生了浓厚兴趣,越谈越投机,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后来在谈话中我得知,原来她就是当年在军训时,唱《昔日再来》的那个俊俏的短头发女孩。
就这样,我开始了第二次感情的经历。这一次感觉很特别,完全不是现实中的感情,而是纯粹的理想中的感情,柏拉图式的感情。她叫我 “雅可夫同志”,我叫她“娜塔莎同志”,我们谈论我的理想与经历,谈论苏联的历史和现实,谈论俄苏文学和艺术,发泄着对这所媚俗的大学和那些“庸俗经济学家”(【注】这是财大学生们私下里对“知识混子”类型的教师们的一种蔑称)的蔑视和厌恶。尽管她在很多地方并不赞同我,但是在每一处都能理解我,这就是我最需要的。每天下了晚自习,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到图书馆门前等着对方,然后一起在校园里散步,或者到“思园”中小坐。就这样,我每天如沐春风,度过了我青年时代最理想、最浪漫和最真挚的八个月。
那年五月九日我过生日时,娜塔莎送给我一本《呼啸山庄》,还有一盘当时刚刚流行的《校园民谣》磁带。她说当她听到这盘磁带时,立刻断定我会喜欢这里面的歌,因为这忧郁的歌声里似乎浸透着一种俄罗斯气息。我与娜塔莎的相识,就像一九九四年风行全国的《青春》那首歌中所唱到的那样:在那遥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从此我夜夜不能入睡;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的飞。
第二天傍晚,我象往常一样到女生楼门口等待娜塔莎。那天天气特别的好,红彤彤的夕阳,金黄色的晚霞,高空中鸟儿在自由自在的飞翔……这个情景,永远地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许多年以后,只要我见到夕阳西下,总是忍不住会想起那首歌:每当你回头看夕阳红,每当你又听到晚钟,从前的点点滴滴会涌起,在你来不及难过的心里……(待续)(//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