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连载: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75)
第九章 我的大学
四、苏维埃人
一九九一年的秋冬,伴着梧桐树叶的枯萎凋零,我感觉异常苦闷,焦虑万分地关注着苏联的动向。“八‧一九”以后,苏联分崩离析的趋势愈来愈明显,各个共和国纷纷相继宣布独立。我天天都在盼望着奇迹出现,可是我每每失望。在焦虑的驱使下,我终于提起笔来给戈尔巴乔夫写信,请求他为保卫苏联做最后一战。那封信我至今还保存着,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
“您好!请原谅我在您百忙之中冒昧给地您写信。我是一名中国青年,从我的父辈开始,我们这个家庭就对我们这个伟大的社会主义邻国、十月革命的发源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怀着一种美好的感情。即使是在中苏两国发生冲突的不幸年代里,当我国充斥对贵国的污蔑之辞的时候,我的父辈也没有动摇过对苏联的这种深厚的信念,我从小得到的对贵国的认识就是:那里是列宁和斯大林的故乡,是世界第一个工农国家。可以说在父辈的影响下,中苏友谊的种子已经在我心中扎根。长期以来,我一直都把贵国当成自己的第二祖国,当成自己精神上的寄托。因此我非常希望看到贵国能够永远强大,人民能够永远幸福。
“一九八五年,您成为这个世界大国、世界大党的领导人,随即开始了以您名字命名的改革。作为精神上的苏维埃人,我对您的改革寄予厚望。当西方国家发出‘戈尔巴乔夫领导下的苏联将会是不可战胜的’惊呼时,我为此感到欢欣鼓舞。我期待着苏联这个巨人,能够在您的领导下兴利除弊,战胜困难,完成使社会主义民主化、公开化的丰功伟业。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我非常赞赏您为改善苏中关系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非常欣赏您民主的作风和平民化的风格。我一直是您改革路线的坚定拥护者,我是您的《改革与新思维》的忠实读者,我是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忠实听众。您说的那些话,使我对社会主义的前途充满了希望。‘社会主义没有民主,正如鸟儿没有空气一样 ’──难道这不是对社会主义民主的深刻诠释吗?我一度相信,您是继列宁之后苏联最伟大的一位领导人,您将带领人民取得民主的、人道的社会主义建设的胜利。
“然而,自从一九九○年以来,您的国家却传来了一个比一个糟糕的消息。先是经济下滑,接着是宣布大面值卢布作废。我通过电视,看到那些辛苦一生的老大娘抹眼泪的情景,我对此感到迷惘。然后就是第比利斯、维尔纽斯事件、纳卡冲突等等。我不知道,面对这样越来越严重的局面,您是怎么想的,不知道您为什么总是那么举棋不定、忽左忽右。苏联,这个世界上第一流的强国,却越来越偏离它的航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黎巴嫩(【注】黎巴嫩是中东小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陷入长期内战状态)。
“今年三月十七日,全苏举行了主题为‘您是否同意保留苏联作为一个平等的主权共和国的革新了的联盟继续存在?’的全民公决,结果,参加投票的一点五亿公民中有百分之七十六的公民投票赞成保留联盟。这说明,即使按照最民主的方式,仍有超过四分之三的公民愿意苏联的统一和联盟的不可分割。那么,按照民主的原则,任何人都无权使得人民生活在他们所不愿意的分裂的国家中。
“叶利钦一伙无疑是苏联人民的叛徒。他们为了自己能够当上货真价实的‘总统’,不惜一切地疯狂摧毁苏联。如今,在叶利钦一伙猖狂进攻下,各共和国都在宣布独立,联盟已危在旦夕。我知道,作为一名具有真正的民主精神的政治家,您并不愿意用武力解决政治问题。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国家都将要不存在了,大船将覆,您作为苏联这艘航船的船长,有权力也有义务为挽救航船做出任何行动。因此,我肯求您:采取断然措施,解决掉叶利钦和他的支持者,拯救这个多民族人民的共同祖国吧!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我知道,您是一位仁慈的人,宽宏大量的人,甚至对自己的政敌也真诚相待。但是,您看,鲍利斯‧叶利钦正在横蛮地剥夺您这位合法总统的权力,正在剥夺合法产生的联盟中央机关的权力,甚至停止向联盟中央缴纳税收,试图使联盟中央陷于瘫痪。这是一场反动的政变,受害的不仅仅是您的地位,还有整个国家。我无法想象,一个拥有二万七千枚核武器的黎巴嫩会是怎样的一幅灾难的图景。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您的仁慈已经被看作软弱可欺,联盟正在一天天地走向毁灭。如果您坐视联盟毁灭而不采取挽救措施的话,那么鲍利斯‧叶利钦这种人将会给苏联各族人民带来连希特勒匪徒都无法做到的毁灭性后果。现在的形势,正如五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注】指一九四一年冬天,希特勒法西斯发动苏德战争后长驱直入,兵临莫斯科城下),身后就是莫斯科,您已无路可退!我恳求您,振作起来,向人民,向英勇的苏联红军发出号召,像五十年前保卫自己的国家那样,保卫苏联吧!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我相信假如您能够读到这封信,您一定能够警醒。您的改革事业是正确的,伟大的和必须的,但是现在已经是您的国家的生死关头,不保留住国家,您就不可能推进您的改革,也无从实现您的民主的人道的社会主义的伟大理想。看看鲍利斯‧叶利钦那伙人吧,看看索布恰克(【注】“民主” 派,时任列宁格勒市长,上台将列宁格勒更名为圣彼德堡)和波波夫(【注】“民主”派,时任莫斯科市长,上台后在莫斯科大批更改地名)吧,他们掌握权力以后最急于做的,不是拯救因他们的胡作非为而陷入饥寒交迫中的人民,而是忙着更改城市、街道名称,忙着鼓噪将列宁的遗体迁走。这些人算什么民主派呀,简直是对民主的嘲弄!如果您不战胜他们,就是他们战胜您,从而断送苏联,断送改革,也断送您的政治前途!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我再一次恳求您,立即向红军发出动员令,我相信具有光荣传统的苏联红军中一定会支持您的!不要害怕沙波什尼科夫(【注】苏联空军元帅,当时任苏联国防部长,在八一九事件中支持叶利钦,后任独联体武装部队总司令)和格拉乔夫(【注】空降兵上将,在八一九事件中支持叶利钦,后任俄罗斯国防部长)的恐吓,我相信广大红军官兵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祖国走向灭亡,沦为二流或者三流国家!在三个月以前,您已经犯了一次错误,您不该在叶利钦的压迫下解散伟大的列宁主义的苏联共产党。那次苏维埃代表大会,叶利钦对您是如此的不敬,不要说是苏联的总统,就是一般的公民受到这样的侮辱也应该以牙还牙。如今,叶利钦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您不应当再忍气吞声,您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再后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亲爱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请相信我,一个愿意把苏联当作自己精神祖国的人的真诚。我由衷地希望看到您带领您的国家、人民和军队,走出危机,沿着苏共二十七大、二十八大所制订的路线,在改革的道路上凯歌高进。我也相信,您一定会力挽狂澜于将倾,像捍卫自己的生命那样捍卫苏联;我也相信,在您的号召下,绝大多数苏联人民也会像当年保卫莫斯科,保卫斯大林格勒那样,英勇地对国内外敌人打一场人民的战争,神圣的战争!
“最后,我祝愿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一位热爱苏联的苏维埃人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三十日”
这封信我是用复写纸写的,其中一份被当作应用文写作的作业交的,老师给我的评价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但对戈氏个人寄予的希望过大,主观幻想意味太浓。”另一份则被我装进信封,写上“寄:克里姆林宫,莫斯科,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苏联总统米‧谢‧戈尔巴乔夫(收)”塞进了学校的邮筒里。然而,这信如石沉大海,估计是哪位邮政局的小官员看了信封以后,觉得寄信的人肯定精神不正常,给扔掉了吧。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已经成为孤家寡人的戈尔巴乔夫神色黯然地宣布辞职。在克里姆林宫上飘扬了七十多年的,缀着金星、镰刀和锤子的红旗,如冬天里的最后一片枯叶一样,凄然坠落。我至今记得那个圣诞节的夜晚,我的同学都出去狂欢,只有我一个人躲在寝室里听收音机,听着听着,不禁流下了痛苦的眼泪。我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悲愤,拿起排笔和广告色,跑到宿舍楼顶,在楼顶小屋的墙上,写下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万岁”这几个大字,并画了一个大大的镰刀和锤子图案。一九九九年我曾经回学校到楼顶看了看,那时字迹依稀还在。
现在回想起来,苏联解体这个历史事件,大大强化了我本来就有的苏联情结。人们常说,很多东西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发觉它的珍贵,对我而言就是如此。苏联的历史在一九九一年嘎然截止,给我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和痛苦。从此,我把主要的精力,放在研究俄苏文学、苏联历史、苏联社会、苏联政治,以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
在大学四年中,我几乎从没有借过专业课的参考书,却读遍了 Z大学图书馆八十五万册藏书中所有有关苏联方面的书籍。其中,有很多书籍是八十年代中苏关系解冻时出版的。那时知识分子多崇拜美国,这些书图书馆买回来一放就是七、八年,书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根据书后面所附的借阅记录来看,我是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读者。记忆特别深的是读瓦西里耶夫的《未列入名册》时,宿舍已经熄了灯,我点着蜡烛,一边读,一边流泪。我渐渐熟悉了索尔仁尼琴、邦达列夫、贝科夫、阿赫玛托娃、爱伦堡、叶甫图申科、帕斯捷尔纳克、布尔加科夫、艾特玛托夫、涅克拉索夫、特里丰诺夫、瓦西里耶夫……这些名字,从他们闪光的思想中吸取营养。从他们的书里,我读到了苏联这个伟大国家的历史、理想和现实,越是读,越是热爱她。这种热爱,不是源于相信片面欺骗宣传的热爱,而是源于对这个伟大国家的理解。而且,此后我还形成了一个习惯,无论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只要看到有关苏联、俄罗斯的书籍,无论是哪方面的内容,我一定都会毫不犹豫地购买、阅读,并且思考。
我在大学四年中,自己的床铺边上、自习桌旁从来没有挂过歌星、球星照片,清一色苏联的标志物:床边的墙上贴着我自己绘制的苏联国旗和《苏联》杂志封面人物,自习桌边的墙上则悬挂着苏联地图。我也从来不听任何流行歌曲,只要打开录音机,放的一定就是俄罗斯音乐。后来《校园民谣》和《白桦林》流行时,我倒是很喜欢,但原因仍然是我从里面听出了类似俄罗斯音乐那种忧伤的味道。
湖北省图书馆就在Z大学附近。图书馆里的人搞多种经营,办起了投影录象厅。省图书馆办的录象厅不同于一般的街头录象厅那样,靠黄色下流片子招徕观众,而是经常放一些世界名片。上大学时,我常和同学们结伴去看投影。当时我看了一部史太龙演的《第三滴血》,反映阿富汗战争的,电影里把苏军描写成了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暴徒,而把美国人演成阿富汗人的救世主。观看这部电影时,我对这样脸谱化的描述很是反感,没看完就怒气冲冲地退场了。
当时学校的图书馆里,还订有《朝鲜画报》和《今日朝鲜》两本朝鲜出的中文杂志,我是每期必看的。一九九二、一九九三年正是金日成八十寿辰和朝鲜战争结束四十周年(【注】朝鲜官方称朝鲜战争为“祖国解放战争”),通过这些画报我了解到,朝鲜这个弹丸小国正在到处大兴土木,修纪念碑、纪念塔、铜雕……建筑精美,气势宏大。然而当时我就觉得,一个蕞尔小国这样大兴土木,把有限的物质用于修筑这些不能吃、不能穿、不能住的纪念物,实在并非明智之举。而透过这些画报上那些面色红润却精瘦发傻的群众,我隐隐感觉到朝鲜的老百姓日子肯定过得不怎么样,群众脸上的红晕多半是化装所致。最令我反感的是,纪念朝鲜战争的专号上,居然还在掩耳盗铃地撒谎:“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凌晨,李承晚傀儡集团悍然发动了战争……”
我在上大学时期思想上接近斯大林主义,因此最初看《朝鲜画报》和《今日朝鲜》时,总怀着一种亲切的情感。当时恰逢中韩建交,我还对此事挺不满意。但是渐渐地,我对朝鲜这个政权产生了一种厌恶情绪,其原因就是在读朝鲜的杂志时处处看到伪造的痕迹,处处充满了不可理喻的疯狂行为。我对朝鲜政权的厌恶,并非美国人“洗脑”的功劳,而恰恰是朝鲜出的这两本杂志。在我看来,贫穷和落后都不会动摇我的信念,但我不能容忍谎言、愚弄和疯狂。到了一九九四年,咎由自取的朝鲜小朝廷经济陷于崩溃,这两本杂志也就都消失了。
在九十年代初期的几年,大学生群体存在着很强烈的反共产主义情绪。当时,我们寝室八个人里,有六个不同程度地私下对共产主义冷嘲热讽。只有我和另外一个政府官员出身的同学持“左派”立场。不过,我们两人都有一个共性:只把苏联当作纯粹的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而把毛泽东时代的中国讥笑为“土社会主义”。我们两个持左派立场的同学和其余持右派立场的同学们之间,经常通宵达旦地辩论,互相说服不了对方。因此有一天晚上,有一个同学说:“共产党给了你们家什么好处,你这样维护它?”我回答说,我的家族没有从共产党身上得到一丝好处,恰恰因为如此,我才能更加公正地看待共产党。于是他干脆给我一个绰号:最后一个布尔什维克。
我觉得“最后一个布尔什维克”这个绰号很不错,索性把 “布尔什维科夫”当自己俄文姓,代表了我的信仰。起初我想了一个名字:亚历山大‧格列高里耶维奇‧布尔什维科夫来作为笔名,原因是这个名字的名和父名的缩写正好是我本名的缩写。但后来,我觉得这个名字实在太烦琐,竟然有十七个字。后来,我就找了一个比较简单的父名:伊万诺维奇。有一天,我在读一本书时偶然发现了斯大林的长子叫“雅可夫‧约瑟夫维奇‧朱加施维里”,读了这本关于雅可夫命运的书,我不禁联想到:雅可夫的一生既壮烈,又悲惨;生于斯大林,却又不断违背斯大林主义的清规戒律。雅可夫的一生也充满了矛盾,有时特别英勇,有时又有些软弱;有时大义凛然,有时儿女情长;平时充满了反叛,关键时刻又用生命捍卫了自己的信仰。想来想去,越来越喜欢“雅可夫”这个名字。终于,一个“苏维埃人”的名字诞生了:雅可夫‧伊万诺维奇‧布尔什维科夫。(待续)(//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