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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纪实文学

禁书连载: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63)

第八章  躁动关头

七、向右转,向左转

  

    一 九 八 九年下半年,政治的反动让我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政治热情,短短几个月时间里让我从一个狂热的毛派愤青变成了一个狂热的自由派愤青。那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要听“美国之音”和“BBC”的新闻广播。当时官方用强大的无线电信号干扰这些电台,多数时候几乎完全不能听清楚里面究竟说什么。于是,我转而收听苏联电台的广播。苏联跟中国刚刚实现了关系正常化,不大播放不利于中共的消息。但是苏联当时进行着民主改革,因此他们的广播内容倒也十分有趣。我每天都注意着苏联的政治进程,对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充满了希望,认为苏联改革要是取得成功,那么就会对中国产生很有好的示范效应。然而,几年以后苏联政局的演进,让我落空了。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中共召开了十三届四中全会。太谷县是一个小县城,特别是学校里报刊种类非常少,因此我经常到太谷县图书馆去浏览报纸。一天,我看到一份报纸上刊载着一篇名为《抓住刘晓波的黑手》的文章。此文是一种典型的大批判、大字报口吻,本身并无什么阅读价值。然而,在文章的黑字标题的“刘晓波”三个字上,却被人用碳素墨水写了四个字:真的勇士。当时我一看到这四个字,顿时觉得非常亲切,所谓公道自在人心,一点也不假。

    一九八九年秋冬,一场猛烈的政治风暴席卷了整个东欧。从波兰、匈牙利开始,接下来是民主德国、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亚,再到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我每天收听《美国之音》,熟悉了这些名字:内梅特、瓦文萨、哈维尔、克伦茨、热烈夫、伊里艾斯库……毫无疑问,这些人是当时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一时间,党改名、国变色,柏林墙倒塌了,波兰统一工人党瓦解了,日夫科夫被软禁了,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分裂了,布拉格之春平反了。我从中欢欣鼓舞,亲手绘制了一幅东欧政治地图,每天在地图上标出风暴的进展,把已经明显出现转折的国家用水彩涂成蔚蓝色。看着那一片越来越大的蔚蓝色地带,当时我心里就想:只剩下一个罗马尼亚了。

    罗马尼亚在这场风暴中似乎显得岿然不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在其他东欧国家实现民主化的时候,罗马尼亚召开了罗共十四大。那一次大会上,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表现非常强硬,而且会议代表起立欢呼四十多次,仿佛整个罗马尼亚共产党铁板一块、坚若磐石。那一段时间,我国电视节目里也大放罗马尼亚电影,例如什么《沸腾的生活》等等。我父亲说,当年全欧洲只有阿尔巴尼亚这“唯一一盏明灯”,现在罗马尼亚又成了“唯一一盏明灯” 了。然而仅仅几天之内,罗马尼亚形势的发展就表现出比一般的东欧国家更加激烈,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中旬,罗马尼亚小城蒂米甚瓦拉出现了示威,接着波及到首都布加勒斯特,又席卷全国。

    对罗马尼亚出现的这些事件,是中国电视、广播、报纸起初是只字不提。当一个国家的新闻媒体被明白无误地宣称为 “喉舌”,要当仁不让地掌握“舆论导向”的时候,这种新闻媒体就成了纯粹的“宣传“,没有了任何可信度。可是,形势的发展比人们预料的快,纸里已经包不住火了,所以在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央电视台才不得不报导了一个有关罗马尼亚的新闻,那个新闻的主要内容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罗马尼亚领导人齐奥塞斯库号召人民团结一致,挫败国内外少数敌人的颠覆阴谋。”当时电视还播放了群众对齐奥塞斯库讲话“欢呼”的场面,看上去还挺热闹。不过,后来才知道,那些“群众” 是在喝倒彩,喊“打倒齐奥塞斯库”,当场就遭到军警镇压。中央电视台欺负中国老百姓听不懂罗马尼亚语,就拿这玩意来糊弄人。

    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齐奥塞斯库被枪决了。事已至此,那天晚上中央电视台才不得不报导这么一则新闻:“罗总统齐奥塞斯库被罗特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并已执行。”没有图像,没有详细介绍,只有播音员呆板的表情。这则新闻对我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使我既兴奋、又震惊。而当我父亲看完这则新闻,却并没有显得兴奋,而是坐在那里半天不动,后来才缓缓说了一句:“咋说枪毙就枪毙呢?齐奥塞斯库对中国挺好,对罗马尼亚也是有功劳的呀……”

    按照当时我的思想状态,枪决齐奥塞斯库应当让我非常高兴才对。然而,我只是在当时兴奋了一下子,很快就转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虽然当时连我自己都还没有觉察到这种“静悄悄的”思想变化,但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过来,齐奥塞斯库之死,正是我政治倾向的转折点,开始“向左转”了。从那时起,我虽然还继续听美国之音,继续为东欧的政治变动喝采,继续反感当局,但已经跟原先的心情不太一样了。(待续)(//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