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上)
那天,小咏临时接到客户的电话,要紧事,急匆匆赶往北京去了。其余的坐了毛子的车,来到卫老师家。
刚到大门口,就看见卫老师俩口子已经立在那儿等候了。远远看去,像两团火。卫老师和老伴各穿了一件大红缎面金祥云纹的唐装,卫老师下身是一条深色西裤,笔挺笔挺的,老伴是一条同面料的长裙,飘飘逸逸的,更让人震撼的是,两人都是一头银发,宛如火中雪山,有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力。于是大家拚命夸奖这一对老人的形象设计。
卫老师得意地说,情侣装,专门到店里量身定做的。
大家凑份子给卫老师买了一套音响和十几张古典音乐CD,用大红纸扎着抬了进去,像抬一个火红的花轿和一应陪嫁物。
卫老师说,你们真害人哪,我一直以为自己才六十多岁呢。
进到屋里,卫老师让大家就座。
卫老师说,看看你们,我也该老了。到我那大杂院的时候,都才二十出头吧?
卫老师的夫人姓赵,大家就叫她赵姨。两位美籍华人是第一次见,卫老师就将他俩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夫人。
赵姨说,坐吧坐吧,都站着,看着眼花。
赵姨风度翩翩,神态很年轻。
到底是有了主妇,家里便有了样子。客厅里已是焕然一新,沙发,茶几,矮柜,电视柜,是那种深色原木的,典雅大方。墙上有几幅字画,都是思想文化界几位掷地有声的老人的。
坐下之前,大家嚷嚷要参观一下居室全貌。
卧室已经是那种典型的夫妻房,原来的一套书房陈设搬到那间旧居陈列室了。只是那听茶叶,依然放在床头柜上。旧居陈列室的那些破烂家杂没有了,成了书房,书房里有两张书桌,其中一张书桌上还有一台电脑。几年前,卫老师有些文章发不出去,达摩就给他贴到网上,有一些发在纸媒上的,网上也常有转载,还有各样的评论,加上海内外一些人要给卫老师发电子邮件,传送文稿。这样,卫老师俩口子,两个白发老者,就被逼上网络了。卫老师自诩是中国最老的网虫,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叫百足,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来。没怎么用。卫老师说,先抢注再说,这么个好名字,别给人家弄跑了。
大家一边说热闹话,何其业就利利索索地将音响装配好了,放的第一张碟,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
播放之前,何其业说,卫老师,还记不记得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有些诧异,不知何其业为何兀然问起这个问题,笑笑说,记得呀,苏联大作曲家,想试探我是不是老糊涂了?
何其业说,还记不记得他的第七交响曲?
卫老师说,记得呀,54年我去苏联,还听过他们的国家交响乐团的演奏。
何其业又问,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您谈到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笑笑说,当年说过多少话?不记得了。
何其业说,那一次,我们几个在您那儿谈到样板戏,您说,样板戏中,《红色娘子军》从技术上说,是最精致的,学了很多西方的特别是俄国音乐的东西,很多地方可以听到《天鹅湖》的格局。您还拿了其中小天鹅一段和女战士一段做了比较。
何其业说到这里,达摩也记起来了。那时候,达摩基本上是一个音盲,对于交响乐一类,更是个大白丁,所以卫老师当时说的,他就如听天书了。他们几个当中,何其业对音乐最内行。
卫老师不知何其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笑而不语。
何其业说,您说,可惜,只学了一点皮相,漂亮的旋律,漂亮的配器,漂亮的演奏,但里面没有灵魂,没有作家的痛苦和欢乐,没有挣扎和思考,空洞得很。
说到这里,卫老师激动起来,喃喃说,我当时说过这些?真不简单。
达摩和毛子几个赶忙出来作证。达摩记起来,当时卫老师说,不论在沙皇的俄国,还是在斯大林的苏联,那一块土地上永远都有一批为了艺术,为了真理,不顾坐牢杀头而坚守最后一道底线的作家艺术家,那就是人的高贵与尊严。便是普希金这样的沙俄贵族,也敢写出《致卡阿达耶夫》,《纪念碑》这样直指专制沙皇的诗篇来。像肖斯塔科维奇,外面是希特勒的战争,里面是斯大林的镇压,他依然写出了像《第七交响乐》这样真诚不朽的作品。可是看看我们,全军溃败,集体投降,一声令下,任何个人的声音都不见了。我们像猪狗一样活着,没有悲伤,只有恐惧。没有勇气,只有疯狂。没有尊严,只有傲慢。没有对生命的敬畏,只有对权势的谄媚……卫老师说,在他最绝望最怯弱的时候,他常常以俄苏的那些作家艺术家自厉,他们是自己在黑暗中的一道光。
何其业说,那一次您说,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听到他的《第七交响曲》?
卫老师说,当年在苏联,就听一些朋友说了,肖斯塔科维奇这部《第七交响曲》,原来叫《列宁格勒》,既是写战争的残酷,但更多的是记录着斯大林时期国内的残酷。我还买了一张唱片带回国,列宁格勒交响乐团演奏的,后来给抄走了。
何其业说,您现在想听听吗?
何其业说着就摁了遥控开关,四个音箱便一起响起那沉重的,恐怖,阴郁又焦虑的旋律。听着听着,如军靴践踏心脏的军鼓声响起来。卫老师突然慌乱地说,关掉关掉……以后我慢慢听。
大家都有些惶然,何其业便关掉了。
卫老师有些窘迫,自嘲一笑说,哎,年纪来了,人变得脆弱。这个曲子,我以后听,听之前,得吃点药。大家难得一聚,说些高兴事。
于是大家就问起卫老师身体。
卫老师说,身体嘛,你们看见了,外面就是这样。里面据说都没什么大问题。二十多年前,我就觉得自己没几天活了,没想到又活了这么久,特别是你们赵姨嫁过来之后,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啊。是谁说的,爱情让人年轻。比补品还有效。
大家便笑。
卫老师说,赵姨是我的第三道茶。毛子问此话怎讲。
卫老师说,第一道茶,还没泡出味道,给人倒掉了。第二道,刚闻到香,没喝成。这第三道,才真正品出了它的芳酽来。
赵姨一边听着脸上就有些羞色,半嗔地对达摩他们说,你们这个卫老师啊,活着活着,就从一个倔老头活成一个皮孩子了,什么话都敢说。
卫老师说,是啊,年轻时,干革命,没功夫说。后来,反革命了,没资格说。现在再不说,更待何时?(待续)(//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