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下)
说着话,就听见楼下门铃响。
江晓力诡谲一笑,来了,挺准时的,我就喜欢准时的男人。
江晓力赶忙到楼下迎接。茹嫣听见江晓力夸张的声音:呀!真是稀客呀,你这大忙人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茹嫣竖起耳朵,倒想听听他如何应对江晓力的这一句拙劣的台词。只听得他大大方方地说,人呢,我想拜见的人呢?
江晓力一见人家不和她搭戏,便说,早来啦。大官人楼上请——
茹嫣站起来,到小客厅门口迎候。走道里就过来一个中等个儿的男子,穿了一件很宽松的大方格土黄色线衣,一条浅灰色休闲裤,一下竟看不出年龄。从那步履看,还挺精神,既不龙钟,也不臃肿。连肚子也没有出来。如今当官的,不知怎么一个个非要长出一个水桶腰来,比那些国外首脑还要富态。来的路上,茹嫣追问对方究竟多大。江晓力说,比你大一轮。女人到了咱们这个岁数,大一轮就像咱还占了便宜一样。茹嫣一算,五十六七,便做好去看一个小老头的准备,小老头就小老头吧,这年头老老头都敢娶一个黄花闺女呢。再说,自己也没把这次见面太当回事。
他边走边向茹嫣伸过手来:茹嫣?
茹嫣说,是的。
他说,早听江晓力说过你。
茹嫣笑笑说,不光是听说过吧?
他哈哈大笑起来,江晓力啊,你可是一个两面间谍啊,看来以后我得和茹嫣单线联系,进入地下状态。
江晓力委屈地说,两面间谍啊,最后的下场都很惨。进入地下好啊,我巴不得你们今晚就进入呢。
江晓力就是这样不饶人,一句话把人家给噎住了。
他哈哈一笑,晓力啊,你这张嘴啊!让你做市政府的新闻发言人挺好,什么样的难题都不怕。
三人就座。茹嫣对此人第一印象不错。坦率,大方,也有幽默感。
江晓力对他说,其实啊,该保密的,我可是一点风声都没露。来的路上,茹嫣还在问我你究竟是谁呢。我说,你一去就知道了。
江晓力转脸对茹嫣说,这下见到庐山真面目了吧?
茹嫣看着他,脸色有些惶惑,有些尴尬,只是窘笑。
江晓力诧异地说,没认出来?电视上也看熟了呀?
茹嫣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看电视,地方台更少看。
茹嫣这才开始细细端详他。模样还端正,保养也不错,头发基本还是黑的,鬓角有几丝丝白,证明不是染发。可能是没穿那种周武郑王的深色西服,又在私人场所,脸也还生动,笑也还真实,不是那种肌肉很紧张的亲民笑脸。但是真的没有一点印象。茹嫣是一个对官场人事缺乏普通常识的人,至今,连中央的几个都认不全,丈夫在世的时候,是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常常津津有味地看一些会议啊,公告啊,名单啊,排位啊……茹嫣偶尔瞟一眼问,这讲话的是谁?丈夫就大笑起来,你呀,再过几天连国家主席都不认得了。丈夫说出名字,职务,党内职务,从哪儿提上来的……如数家珍。茹嫣听完,还是不认得。
他说,你看你看,自我感觉太好了一点吧,看来我的出镜率还是太低。他再次向茹嫣伸出手说,梁晋生。
江晓力嚷嚷说,啊呀,你可真是桃花源中人,大名鼎鼎的副市长居然不认识。我们这个口都归他管呢。
茹嫣说,这名字,还有印象,报上看见过。
他笑着说,我知道,知识分子不看电视,只读书报。电视是一个俗东西。
茹嫣说,我哪敢当知识分子啊,一个小混事的。
梁晋生说,我年纪大一点,算是一个大混事的,彼此彼此。还有几年一退休,咱们就完全一样了。
就这样,一次在茹嫣想来很窘迫的相亲,在说笑中开始了。
梁晋生主管科教卫。茹嫣他们所的业务算“科”,孩子们上学读书算“教”,人到中年要吃药看病,算“卫”,话题一个接一个,一直没有断档。聊到茹嫣的植物学专业,梁晋生说,这是一个最适合女性的专业,女性本身具有植物性。
江晓力挑衅地说,难怪,说男人呢,就是沾花惹草,说女人呢,就是招蜂引蝶。
梁晋生说,很正经的话题,给你一说,怎么就这么不中听了?我是说啊,原始社会的时候,女的采集,男的狩猎,跟谁学谁。植物文静,动物凶猛,植物被动物吃——
江晓力说,你这样一讲,人家茹嫣就害怕了,别哪一天给你吃了。
梁晋生说,你这个晓力,如今世道,谁被谁吃就难说了。
说到“教”,便说起各自的孩子。听茹嫣说起儿子就读的大学,梁晋生说,真巧,那咱们还是校友呢,只是我那个时候没怎么念书,刚进校,就去乡下搞四清,回来就文化大革命,专业没学到什么,毛主席语录背了一大堆,到如今还能张口就来。只能算个高中毕业吧?哪能和这小校友比?现在咱这小校友又去留洋读研究生,以后我可不敢见他。江晓力便与他比试背语录,比试唱语录歌,唱念做打都来了,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说到“卫”,江晓力和茹嫣开始血泪控诉,医院黑,药费贵,看病累……听着两个女人一文一武,一刚一柔地数落自己统辖下的行当,梁晋生只是笑,然后说,下次卫生局开会,把你们两个请去当他们面说,还要给你们出场费。
这第一次见面没聊正题,说着说着就很晚了。茹嫣说,要回去了,怕儿子会上网来找她。家里还养着一只狗,中午到现在,还有一次没遛。于是又说了一会儿狗。梁晋生说,他也喜欢狗,可惜没有养狗的功夫。
江晓力说,这下好,事儿成了,连人带狗一起过来。
梁晋生笑笑,不接她的话,对茹嫣说,我送你。
茹嫣说不用,自己打车很方便。
江晓力说,就让市长给你当一回车伕吧,嘿,这规格可不低。我这两面间谍,从今晚开始啊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回家的路上,茹嫣问,说你看过我在网上的文章?
梁晋生说,是啊,文如其人。人如其文。
茹嫣问,你是怎么会看到我们的网站啊?
梁晋生笑笑,要想看,什么看不到?又不是什么私秘地方?互联网啊,看起来是一间间掩着房门的小屋,其实是一扇扇一览无余的窗口。
茹嫣说,你也上网啊?
梁晋生说,就只能你们小丫头上网啊?
茹嫣说,成小丫头啦。在论坛上,我都不敢填自己的年龄。
梁晋生说,我也是,注册的时候,乱填个1973年,1968年。也不能填太小。
茹嫣问,你也发贴子?
梁晋生,不发只看,没时间。
茹嫣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网站的?
梁晋生说,这可是个秘密,以后告诉你。
茹嫣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梁晋生,你不是叫如焉吗?去一个草头,去一个女旁?你那些文章一看就知道你是谁啊,儿子啊,狗啊,巴黎啊。
夜里开车快,说着就到家了。梁晋生很绅士地先下了车,给茹嫣打开车门,说,不请我上去坐坐?
茹嫣为难地笑笑说,匆匆出门,家里乱,再说又没有安排好一级保卫,市长大人出了问题我可担当不起。茹嫣想想又说,收拾好了,我会郑重邀请你来的。
梁晋生说,好,我等着。你在网上见到我那位小校友,就说有一个在专业上歇了菜的老校友问他好。
茹嫣问,说不说是谁?
梁晋生说,这是你的权利。我的名字又不是国家机密。
梁晋生说着,从驾驶台上拿起两张票,撕下一张递给茹嫣。这两张票茹嫣上车不久就看见了,一路上她都在自我斗争着,去,还是不去?见梁晋生终于说到这件事,茹嫣突然就胆怯了。
茹嫣说,我很想去,但是我怕这种场合……
梁晋生想想说,知道了。要不我就不去了?我看这些机会多,有时不愿看也得看。
茹嫣有些感动,别,那样我看不好。说不定,我以后的机会也多。
梁晋生坐着没动,伸过手来与茹嫣告别,说,今天晚上很愉快。
茹嫣几乎有些动情了,慌乱说一句再见,便匆匆钻进门栋里去了。
茹嫣许多年没有与男人有私下的接触,甚至连这样私人性质的握手都没有。偶尔会有上级领导在某种场合表演性地伸出手来握握,那是比握一段木头更没意思的事。但是今天,梁晋生的几次握手,却在手心里留下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它生成着某种意蕴,传递到一个冷却已久的肉身里。(待续)(//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