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下骡车后,小三子从车上抛给我一个大香瓜,指着朝南的黄土路说:“青河村从这里走,个把里路就会有个歇脚的地方,这几年不怎么太平,您自己保重吧。”他坐在骡车上,扬起长长的皮鞭朝骡子屁股一甩,望天空吆喝了一声,骡车的大轮子就咕个咕个的向前滑动了起来,一会儿消失在黄土沙尘中。
我把香瓜塞进背包里,瞧了瞧路边挺拔的茄苳树,秋天的雨丝带点寒意,树叶随着斜织的雨稀稀疏疏的飘落地上,暮色已经从远处的树梢袭了过来,天很快就要黑了,我赶紧踏上这条黄土路,雨仍旧不停的落着,远远的能瞧见一盏昏黄的灯光。
到了这家破旧的旅店前,一盏大大的灯笼悬挂檐头上,在风中摇曳着灯影,灯下一个白发老头歪着头靠在门槛边打盹,我走上石阶时,那老头舒展了脸上的皱纹,张开眼皮望了我一眼,我背着背包走了进去。
店里已上了灯了,吵吵嚷嚷的一片,想不到里面这么热闹,一眼望去有半亩地瓜田大,少说也有四、五十个餐桌。店家过来问我:“这位兄弟,住店还是吃点什么?”我回说:“给我弄点吃的,我还得赶路。”他把我带到一个靠窗边的桌子上,我把背包放了下来,还没等坐下,店小二已端来了一壶茶、一盘落花生。
我坐下来喝了口茶,听见吵嚷声中传来铮铮錝錝的弦音,原来场子中间有一个老人坐在椅上拉着弦琴,前方站着一位姑娘手里捻着一条方巾在唱着歌,那姑娘唱腔优美,音调拔尖,远远的可以听的清楚她唱的歌词:
我一边担着葱一边担着蒜
我摇晃着两条长辫子
我摇晃着一身的俏模样
姑娘我下了西凉山
我一头担心着爹一头担心着娘
我心里头摇晃着家乡
我要去集上找阿兄的俊模样
老人的弦琴搭配着姑娘的唱腔,那歌词也不知是临时编掇的,还是师傅传下来的,一拉一唱甚是好听,可客人们自管自吃着喝着或讲着话,任凭歌声在堂屋里穿梭;不一会,店小二给我端来了一碗饭、一盘白菜、几片白切肉、一盘小鱼干、一大碗冬瓜汤,还有一笼小笼包,然后他抓起胸前的围巾,躬着腰说:“兄弟您慢慢吃,要什么尽管招呼我们店家。”
我端起碗来扒了两口饭,只见门口有老少一对妇女踉踉跄跄的踹了进来,店家带到我的临桌,她们抖著身上的水珠,把我的衣襟也弄湿了,窗外已下起了大雨,那年轻的姑娘搀着老妇坐下,用袖口擦拭着老妇脸上的雨水,口里叽咕着:“阿娘,昨晚您睡着时,我正赶着缝着一条男孩的小短裤,忽然从窗户看到临家张爷的一群鸡都被装进了麻袋里,我吓坏了,赶紧把灯吹熄,也没半支蜡烛的工夫,我看见三四个黑影把麻袋扛在肩上,一溜烟就跳过了墙,我也不敢叫醒您。”
老妇咬着牙啐了一声:“这些土匪,张爷可又白干了半年。”
这年轻姑娘从包袱袋里拿出一件小短裤看了看,满意的向母亲说:“阿娘您瞧我裁的漂不漂亮,您教给我的手艺我都学会了,明儿到了梨花镇集上,把这几件孩童的衣衫卖了好价钱,我们就可以买几斗白米回家去过年了。”
那年轻姑娘把孩童的衣裤小心的收进包袱袋里,我放下碗,正想问问她们从那里来时,场中弦音戛然而止,拉弦琴的老人站着向店里的客人喊道:“我父女两人从五里坡过来,一路攀山越岭,拉琴卖唱,希望能给大爷们旅途中解解闷,只盼爷们赏赐几个钱,让我父女有个温饱就感激万千了。”然后,就又伊伊哦哦的拉起了弦琴。
我吃完一碗饭后,唤店小二再添了一碗,这时,餐桌里有人划起了拳猜着酒令,我从口袋里摸了两个铜钱,向场子中走去;那老人蓄着胡子,抱着弦琴,正眯着眼睛拉的起劲,姑娘扯着方巾摇着腰枝搭唱着,我把几个铜钱放进老人跟前的大碗里,正待往回走,突然三、四个大汉从我身边穿过,走在前头的一个把手中一堆铜板抛进大碗里,欺近那唱歌的姑娘,抓住了姑娘的手腕说:“过来陪大爷喝杯酒。”那姑娘一时惊慌的不知所措,这时,一个东西带着一阵风从我耳边飞过去,直刺那大汉的脸庞,刹时,匡当一声,一只竹筷掉落地上,那大汉抚着脸,痛的破口大骂:“那一路来的,站出来较量!”一位短衫青年从老人身后跃出,义气凛然的说:“人家走江湖说唱卖艺,混口饭吃,大家彼此尊重。”话声一落,餐桌间接连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我赶紧望回走,只听到身后阵阵巨响,那几个莽汉围着短衫青年厮打了起来,待我回座,远远看到一堆人在桌上飞来蹿去,有几张桌子都被打翻了,吵嚷声中夹杂着碗盘摔碎的声音,可客人却仍旧吃喝着,像没事儿一样。
我问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的店家,这种乱局如何收拾,店家态度自若的说:“我们做生意的也不能管,您说乱啊,这时节,外面比里面更乱,当政的自个儿就乱了,外面没人管,这里面乱了还有人管,兄弟,您就喝口茶,慢慢看着吧。”
果然,场子里弦音已悠悠扬起,姑娘委婉灵巧的声音又飘荡在餐桌间,隐约听姑娘唱道:
我一边防着虎一边防着狼
绿色的水畔黄土飞扬大地好风光
可还是窜出了虎豹豺狼
忽然外面风狂雨骤,风雨吹打的窗櫺喀喀作响,守在店门口的白发老头满身湿答答的,瑟缩著身子蹭了进来,被店家挡着不让进去:“去去,这是做生意的地方。”老头慑嚅着:“外面雨下大了,呆不了。”店家还是要推他出去,这时,有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满头满脸的雨水,喘着气冲着店家说:“快!快!叫接生婆,我老婆要生了。”
男子怀里的女人肚子大的像一座山,一脸痛苦的表情,店家看着也慌了手脚,张着口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去找接生婆。”
那白发老头挤过来说:“有、有,下面山坳处茅屋里阿秀她娘几年前接过生,我这就去请她过来。”店家恍着神说:“去,快去请。”
这时,店小二已跑过来接过男人身上的东西,领着这对夫妻穿过餐桌,匆匆的蹬上了楼梯。
一会儿工夫,白发老头带来了一位妇人,那妇人胸前抱着一个木箱,店家忙向老人说:“赶快带到楼上东三房。”然后喘了口气,嘴里念着:“生平头一遭碰着这种事。”
夜色渐深,店屋里那头的打斗还没完没了,周围被波及的客人,几杯黄酒下肚也加入了战事,一时烽烟四起,店小二们仍然忙碌着在餐桌间穿梭,为每一桌添加了灯油,姑娘的唱腔搭着弦音在烟雾中回荡。
忽然楼上传来一声初生婴孩的啼哭,顿时,空气像被凝住了,整个场子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老人的弦音也停了,一个个打斗的人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回到自己的座位。几分钟光景,那接生婆抱着木箱子噔噔的走下了楼梯,全场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她留下一句:“是个男娃娃,母子平安。”就低着头一径往外走。
等到接生婆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时,楼上又传来几声婴孩的啼哭,有如空谷足音般响亮。场中老人抢着了时机,站起来把弦音拉上了天,一个翻身又坠入谷底,店屋里一阵叫好声,“好啊,唱啊!”
姑娘甩动手中的方巾昂昂然唱道:
正是世道浑沌无是非
忽闻惊蛰雷声动
魑魅散去显慈晖
姑娘今日要回西凉山
我一边担着风一边担着月
人间终究有正义
弦琴清脆驾云归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我必须连夜赶到青河村,我把几个铜板放在桌上,掮起背包就往外走,走出旅店门口时,那白发老人仍旧歪在门槛边打盹,我忽然想起背包里的大香瓜,就取了出来送到老人怀里,他把眼皮睁开一瞬又阖上了,在灯笼下只见一脸的皱纹,我踏下石阶时,店家赶了出来喊着:“兄弟,等等,还找您钱呢。”
我回头望了他一眼说:“留着给那看门的老人煮碗面吃吧,要有剩的,就给他温半壶白酒暖暖身吧。”
我走了几步,雨也停了,待转过身时,旅店已经湮没在夜色里,远远的,只能看见悬挂在檐头上那盏灯笼微弱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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