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连载: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1)
七、在大森林里
一九六二年,我的父亲解除劳教,被安排在新河农场就业,当了一年农场职工。当时家里已经搬到河南郑州市,父亲在回家探亲时恰逢东北铁路工程局(【注】该局系建国初期组建的铁路工程单位,原称“海拉尔铁路工程局”,后改称“东北铁路工程局”,七十年代改称“铁道部第Z工程局”,简称铁Z局,父亲参加铁路时,该局还叫做“东北铁路工程局”)在郑州招收工人,就报名参加了铁路,跟随单位去了大兴安岭,在茂密的大森林里呆了三年。
在去东北报到的路上,新参加工作的工人们坐在火车里,怀着对建设边疆的浪漫幻想和兴奋,有说有笑,一路欢歌;有些知识青年还吹起口琴,拉起手风琴。等到了齐齐哈尔,一下火车,就见到车站上敲锣打鼓,红旗飘飘,巨大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新战友!”于是大家更兴奋了。本来一路上走了几天几夜,也没有怎么正经吃顿饭,人们都想着要饱餐一顿,再美美睡一觉,就奔赴工作岗位。谁知每人只发了两个窝窝头,一块咸菜,就又让人们坐上闷罐子车,继续向前开去。走着走着,前面到了铁路终点,于是又下火车改乘汽车。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父亲往远处望去,只见黑□□的一片大森林,无边无际。远远的看到有孤零零的一盏马灯,车上带队的人就拿出花名册,点几个人的名下车;每到一盏马灯前,就有几个人下车,父亲他们几个是在最后一站下的车。下车后,只见林间空地上有一个帐篷,挂着一盏马灯。进了帐篷以后,发现里面居然没有床铺和被褥,只有一些由白杨树枝钉成的木排放在地上,上面铺了一些草,这就算床了。白天还在欢声笑语的工人们,此时一个个都沉默不语。
渐渐地天气冷了起来,工地上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洗澡,人人身上都长满了虱子。后来单位发了御寒的羊皮袄,羊皮的味道吸引了森林里的狼,每天晚上围着帐篷转,多的时候,从狼嗥此起彼伏的声音来判断起码外面有几十只狼。有些狼还用爪子刨帐篷,“哧,哧”的声音搅得人无法入睡。于是工人们都起来,拿着木棒铁棍,冲出去打狼,可是狼是一种很机敏的动物,每次人们冲出去,却见不到狼的踪影。
起初,父亲在一个叫加格达奇的地方修铁路。当时的加格达奇还是大森林里的一个小小的集镇,原本只有一个单位:林业局工人及其家属,一共只有二、三百号人;全镇只有一个商店、一个饭铺子。铁Z局工程队的到来,使得这个荒僻的小集镇逐渐有了些生机,如今,加格达奇已经发展成一个有一、二十万人口的中等城市了。
那个年代,形式主义、表面文章盛行。修建工程常采取“会战”形式。我的父亲就曾多次参加这种 “会战”:现场到处插满红旗,成千上万名工人一起上阵干活,边上还有人敲锣打鼓加油鼓劲。实际上这种貌似干劲高涨的“会战”效率很低却浪费惊人。工人们往往干上一小时休息半晌,围在枕木组成的篝火旁边烤火边说说笑笑,一项本来不大工程往往上千人拖上个把月才完工。
距离加格达奇西北不远,就是鄂伦春族自治旗。鄂伦春人是生活在大兴安岭一带的少数民族,世代以打猎为生。我国音乐家吕远曾经写过一首名为《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的歌,歌中唱道: “亲爱的的汉族兄弟哟,和我们并肩建设哟,在那些野草滩上噢,盖起了多少厂房噢……”而实际上,由于大量砍伐木材和修建铁路,鄂伦春族赖以为生的大森林开始不再平静了,猎物也越来越难打了,因此他们对待在加格达奇修建铁路和伐木的“汉族兄弟”一点也不友好。
大兴安岭确实是个自然宝库,不仅空气新鲜,物产也很富饶。鄂伦春人偶尔也将打来的猎物卖给加格达奇那家唯一的饭馆。那一段时间,父亲和他的工友们吃过不少稀罕的动物,有驼鹿、□子、松鸡、狗熊、雪兔、獐,等等,价格也非常便宜。不过,大兴安岭也有令人恼火的地方,比如蚊子特别厉害,甚至能够将铁路工人们住的帐篷叮穿。除了蚊子,还有小咬,这玩意成群结队,专吸人血。到夏天时在外施工,必须把全身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八、好不过毛泽东时代
在大兴安岭期间,我的父亲听老工人说了一件事。当时刚刚经历过一九五九~一九六二年的大饥荒,许多关内的饥民流落到大兴安岭林区谋生,被林场招作临时工。大概是一九六二年前后,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袭击了大兴安岭地区,由于得到了气象部门的预报,林场职工和铁路职工得以顺利撤出危险地区,惟独将这些民工“忘记”了。洪水到来后,把这些民工和家属围困到一个高地上,断了粮食。一个多月后当人们重返林场时,几百名民工和家属全都饿死在那里,无一幸免。现场尸骨纵横、惨不忍睹。三十年以后,父亲向我转述这件事的时候仍然充满了满腔悲愤:难道民工不是人吗?难道他们不都是“贫下中农”吗?为什么不把他们一起撤走?为什么不空投一些粮食?那些饥民背井离乡、辗转到关外只不过是为了求一口饭吃,可万万没想到这里竟成了他们的葬身之所。
一九六□ 年夏天,父亲所在工程队附近的加格达奇林业局有一位工人妻子上吊自杀了。当时加格达奇是个小地方,林业局的工人和铁路局的工人之间互相都很熟悉,我父亲也认识那个工人和他的妻子,两口子都很厚道。那位自杀的女人是山东人,原本已经结婚生子。一九六○年大饥荒袭来,那女人的父母兄妹均被饿死。眼看着全家都已经饿得奄奄一息、束手待毙,那女人心一横从山东老家逃到东北求活,辗转来到加格达奇。
当时,加格达奇还是个偏远小集镇,女人特别少。林业局的工人虽然都有不少积蓄,但好多工人年纪不小了还娶不到媳妇。这位工人当时已经三十出头了还是单身,遇到这个比自己大两三岁、孤苦伶仃的女人后,就想娶她做媳妇。于是,这个女人以嫁给林业局那位工人为条件,每月往老家邮寄粮食和钱。正是这些宝贵的钱和粮食,帮助原来的丈夫和孩子们捱过饥荒活了下来。
随后的几年里,这个女人又为新的丈夫生下两个男孩,但心里仍然牵挂着原来的丈夫和子女。就这么着,几年时间里那女人每年都从东北到山东往返几次,两边都难舍难分。假如两个丈夫之间有一个不好那还好做出选择,问题是东北的丈夫对这个女人非常疼爱,又算是这女人全家的救命恩人;山东老家的丈夫则因为是自己媳妇做出牺牲才救活了全家人的性命,对这个女人更是好上加好。可怜的女人夹在两个好男人之间,无论丢下哪边都无法承受。天天受到煎熬,最后只得以死求得解脱,留下两个孤独的男人和几个年幼的孩子。
在大兴安岭期间,我父亲还认识了一个印尼归国华侨,姓特别古怪,姓“缔”,一般的汉语字典里根本就查不到这个字。此人是个土木建筑专业大学生,印尼华人富商的儿子,人们都叫他“缔疯子”。当时印度尼西亚的华侨分裂为两派:支持共产党的和支持国民党的。每年十月一日,支持共产党的华侨张灯结彩,挂五星红旗;每年十月十日,支持国民党的华侨则敲锣打鼓,挂青天白日旗。缔疯子一家属于支持国民党的一派,独独出了个缔疯子拥护共产党。一九五五年,二十二岁的缔疯子读大学期间与家庭决裂,怀着一颗报效祖国的赤子之心回到大陆。刚回来时到处被作为爱国华侨的典型披红挂绿,很是荣耀了一阵子。
谁知好景不长,一九五七年,正当踌躇滿志的缔疯子即将完成学业,打算用所学的建筑知识为祖国的建设贡献力量的时候,“反右”运动开始了。缔疯子这样的家庭背景和海外关系,以及知识分子的身份,注定了他在劫难逃。于是,这个与家庭决裂的爱国青年被打成右派后送到大兴安岭改造,后来也参加了铁路成了我父亲的同事。缔疯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满腔热情竟然受到这样的报应,受刺激太深,显得疯疯癫癫、语无伦次,也不和其他人打什么交道。因此,当时跟缔疯子一起干活的工人们大多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只知道他的绰号。
我父亲和缔疯子处境多少有些类似,同命相怜,二人之间关系远比一般人密切。缔疯子和别人在一起时满口疯话,但跟我父亲在一起时却总是沉默寡言,偶尔和我父亲谈一谈自己的家庭和亲人。缔疯子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像他这样有海外关系、本人又是右派背景的疯子,别人躲都躲不及,谁敢接近他?到了一九八○年,改革开放开始了。缔疯子见政策放松,就申请回印尼探亲并获得批准,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结束了他二十五年噩梦一般的生活。这时,人们才知道原来缔疯子并不是真疯。
在东北时有一次局里在哈尔滨举行文艺汇演,我父亲也去参加了。父亲他们这个处所演的节目是大合唱《好不过毛泽东时代》。那首歌的歌词是:“高不过蓝天,深不过海,好不过毛泽东时代……”我的父亲一边唱,一边回忆起大跃进、大饥荒时期他的所见所闻:那些赤裸上身干活的农妇,山坡上的万人坟,被民兵押送的俘虏,被“拔白旗”的农民,饿死的民工,自杀的妇女,缔疯子……如同放电影一般在他眼前闪过。对,高不过蓝天,深不过海,好不过毛泽东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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