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中的父亲是我父亲生前的好友,在某个偶然的机会,我们也成为好朋友。曾经,我们都是拚命三郎,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都超过十二小时。父亲过世之后,我慢慢地觉悟到,我没有理由要这么卖命。
许多人一生努力想要拥有的经历,我都经历了。我是幸运的,公务人员的薪水已超出了我的需求,让我生活无虞。我放缓脚步,回归到自己年少时梦想的平淡生活,专心地陪着法院和家里的孩子,空闲时就写写书,下班后就在家里做做家事,没事就带着独轮车到体育场练习。
坐头等舱的乞丐
耀中这几年都在大陆发展,我们很少有机会见面。今天因为他弟弟的婚宴,我们又再次见面。多年不见,他头发微秃,也胖了一点,我一时没认出是他,是他先和我打招呼,唤起我们之前的熟悉感觉。
他和我交换名片时,我发现他已脱离父亲经营的公司,自行创业了,名片上洋洋洒洒列着五、六家公司的头衔。我恭喜他事业有成,他一边和客人打招呼,一边和我谈他在大陆的经营策略,邀我有机会一起到大陆打拼。我搭不上腔,这些话题已经离我很远了。
筵席开始后,我问他一个人身兼数职,是怎么办到的呢?他叹了口气,说头衔是唬人的,其实都是同一批人玩不同把戏罢了,有赚钱比较重要。我看他眉飞色舞的,应该是赚到不少钱吧?
他说这几年他只赚到坐飞机,今天在这里明天要飞美国,三天后又要飞回大陆。我称赞他是重要人物才会这么忙,他却戏称自己是跑步机上疯狂的猎犬,表面上很忙,但其实一直待在原地;他半开玩笑说他是穿着锦衣,吃着玉食,坐头等舱的乞丐,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生活。
“跑步机上的猎犬!”
“穿着锦衣,吃着玉食,坐头等舱的乞丐!”
由于他忙着招呼客人,我们就没多聊;但我一直想着他刚刚掺杂着骄傲和感伤的言词。
为数字工作的奴才
吃完饭,他邀我到他家喝茶聊天,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婚宴之类的活动,更别说是喝茶聊天了;但那么多年没见,他又那么诚恳的邀请,我也不忍拒绝他。
他的家在台北市闹中取静的高级住宅区,还在楼下他就告诉我这栋楼住过许多有头有脸的人,他是透过朋友的关系才有机会买到这里的房子,前屋主是某位大人物。我想,这些年他果然跻身上流社会了。他的家陈设简洁,看得出是名家设计,他说光装潢费就花了五百多万,使用名贵的建材和厨浴设备。大大的家中什么都有,就是少了一点人气。两个孩子是小留学生,太太留在美国陪读。待会南部上来的亲戚会来此借住,这里像是高级旅馆,别人住的时候都比他多。
他感慨地说,这几年他只有在家中请朋友泡茶喝酒时,才觉得自己的努力有点意义;否则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为数字工作的奴才,每天就是和工作在拚命。他觉得好累,但整个公司有那么多人依靠他生活,他根本不敢放松。本来他今天有重要的事情,但难得和我见面,他回绝了所有的约会,要和我聊聊。我想,还好没有拒绝他的邀约。
他的爸爸和我爸爸原本是同事,后来都出来自己创业;经过多年努力,彼此规模相当,两位爸爸彼此都有暗地较劲、一分高下的感觉。后来年纪大了,重心就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希望下一代能有好的成就。他大口啜饮着辛辣的烈酒,怀疑地说,我不像以前那样充满梦想了。他开玩笑说,我曾是他的假想敌,说他似乎把我看得太重要了;原来我这么不堪一击,没两下子就玩完了。他原本想看看我这几年玩出什么成就,没想到还是窝在老旧的公寓房子,又退回领公家薪水的上班族。
阿爸永远不会满意
他开始夸耀自己如何白手起家,靠着一百万元资本,开创了每年几亿人民币营业额的公司。他计划将成功的经营方法复制到大陆各主要都市,希望他的版图能横跨全中国,进而扩展至亚洲及全世界。他想要做的事,都曾是我脑海里的想法。我在婚宴中和他的父亲打招呼,我称赞他的两个孩子都很优秀,他用眼睛瞄了耀中一眼,谦虚的表示:“还差远了,要再多努力!”
这些话让耀中的脸变得严肃。耀中对未来描述得如此有劲,我的脑海中浮现他成就大业的画面,但不知为什么,我总会听到耀中爸爸的声音:“还差远了……”
我看着耀中激动的表情,他的脸涨红着,不断地述说着他的未来:“我要……我会……有一天……你不要不信!”
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自己逝世多年的爸爸:“伟啊,年纪不小了,要拼啊!”
想起了爸爸,心中百感交集;我是那么的敬爱他,也是那么的心痛自己,以及那段不断地想要出头的过往。因为酒精的关系,我的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眼泪也不自觉地涌出。耀中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哀伤,依然激动地说着自己对于未来的想像。我让自己的情绪慢慢沉淀,父亲对孩子的期待好像都差不多吧!但我暗自下了一个决定:我不会让自己成为这样的爸爸。
“耀中,你会成功的;我以认识你为荣,加油吧!”
我知道自己言不由衷,其实我心中想说的是:“别再拼了,就算你拚死了,你的阿爸也不会满意的! ”
“你根本就是个乞丐!”
这些话,即使是喝了酒,我还是没敢讲出来。
赢得的只是外面的世界
我把话题移到孩子,他更是得意,他的孩子在洛杉矶最好的学区就读,和许多名人的孩子一起念书,从小便奠定了良好的人脉和成功的基础;以后他还要让孩子念最好的大学,做个世界级的菁英。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却觉得浑身战栗,一个被父亲如此期待的孩子,长大会怎么样呢?不知何故,耀中爸爸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你还差远了……”
平常我是不喝烈酒的,但听到耀中的话,心中又有所压抑,我猛灌几口,开始有些昏乱。耀中,你这辈子都会是个输家,我的人生有满足、达成的一刻,你却永远抵达不了,你永远都是“还差远了!”
他大笑着说:“小卢,你没得比,你不是我的对手;我的竞争对手都是世界级的,你……算了!”
“你赢得的只是外面的世界,在内心的世界你却当不成王,你是个奴役……你是个乞丐!”
我真的醉了,竟被他的话给激怒而说出真话,我有些懊恼,我不喜欢做无谓的抗辩,只想保持沉默。我提醒着快要控制不住的自己,保持冷静。
“现在的你只能住破公寓,每个月卖时间换取可怜的薪水。你以前的雄心壮志去哪里了?一下子就被市场玩完了,你还有什么价值?”
“我不想多解释什么。你为了钱,为了爸爸的赏识而努力;我却是为了自己而活的。”
我想要保持沉默,却又忍不住说了一堆。
“人要活得有尊严,坐飞机挤经济舱,吃东西要和一些没水准的人坐在一起。没钱就没品质,你懂吗?”
辩论这个有什么意义呢?我回答道:“我不需要这种买来的品质,我喜欢的是自在!我们要的不同,这没什么可争辩的。”
我拿着外套准备要回家了。耀中却把我拉回座位:“你的企图心和斗志到哪去了?辞掉公务员,到大陆来,我给你个主管职吧。别再浪费生命了,我答应过伯父要照顾你的!”
“谢了!有你这么一句话,我就够了!我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最合适,你这么成功,我想我爸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很高兴的。”
他笑出了眼泪,我想到自己的爸爸,泪水也滚了下来。我们又再度碰杯,两个人的情绪都变得很低落。
“也许你是对的。”
他告诉我,“成功”两字,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大陆的台商返台时装得光鲜亮丽,其实私底下都是非常辛苦的。他这几年的努力,也不过是让自己存活下去而已;公司贷款、房屋贷款,车子贷款,员工和老婆孩子每个月等着他的钱。
耀中说,他每天几乎都要用烈酒把自己灌醉,才能入睡。以前是为了爸爸的肯定,现在则是为了固定开销而拚命。这么豪华的房子,每年住没几天,还是要花钱,大陆和美国都有房有车,每年想办法赚一大笔钱,然后养一堆人!他开名车喝好酒,不对自己好一点,谁会想到他的辛苦呢?
我拍拍耀中的肩膀,安慰他说:“我确实输你很多,如果我有赢你的地方,可能只在于我有时间陪太太和孩子吧?”
一定要这样生活吗?
他问我过得如何?我说我现在没有任何企图和野心,只想过着简单宁静的生活。我觉得自己拥有的够多了,没有负债也没太多余钱,等过几年夫妻到了退休年龄,可能会离开都会,到乡下去过更简单的生活。
耀中拍拍我的肩膀:“你赢了,小卢;你拥有的少,却享受得多,谢谢你今天愿意留下来陪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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